第15章 第15章
六月初，高考结束了。
进出考场的时候，家长老师穿的红艳艳站在门口。这个场景过分喜庆甚至有一丝诡异。语文考完后，有记者在门口堵人采访。同学们心照不宣地不对答案，大家聊着稀松平常的话题。
这大概是唯一一次没有人在考试之后马上就对答案。
最后一门科考完之后，大家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叶洁跟几乎所有人拥抱告别。我把所有书都塞进巨大的书包里，手握着水杯，不知道该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将要告别的情绪，就像大家只是考了一场联考，过完学校给一天的可怜假期后，还要重新回到教室里。一堆学霸们一边对答案，一边懊悔着大喊自己考场上的愚蠢。
“白卿。”方以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大手大脚坐到我前面的位置上，努力找了个话题，“怎么样？”
“考完了，轻松了吧。”我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方以晴说。
方以晴看了她一会儿，笑道：“我妈想邀请你们去我家店坐一坐，一起吃个饭，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啊，我回去问问我妈。你家开饭店的啊？我竟然一直不知道。”
“不是，开的是花店。隔条街有家夜宵店，我们家是老客户，那里烧烤可好吃了。以后带你吃。”
“吃什么？”正说话，沈青萝挤到方以晴旁边，分了两张卡片给我们，“同学录，嘻嘻，两位美术大佬亲笔书写，最好能给我弄个签名什么的，以后你们俩成名了我就拿去卖钱。”
“得了吧。”我笑，看着方以晴从我笔袋里摸了一支笔写。我也埋头写卡片。
沈青萝不依不饶，“跟我讲讲呗？吃什么？”
方以晴：“……没什么。”
沈青萝发出“嘻嘻嘻”奇怪的笑声，满脸的八卦都要溢出来了，“哎哟呵，方以晴，高考刚结束就不安分了是不是？”
“什么不安分？”我正在写同学录，话听了一半，没懂，随口就问。
沈青萝反倒转移话题，凑到我面前，“我正好有多余的同学录，要不分你们俩一人一张……各自留念？”
我：“都有手机了，要什么同学录。又不是联系不到了。”
方以晴：“我好像没有你账号和手机号，给我留一个呗？”
我顺手撕了张纸，写了自己的账号，递给方以晴，“手机号要换的，换好了再给你。”
我们把同学录写好了，方以晴把她的卡片递给沈青萝，“好了，毕业快乐。”
沈青萝笑道：“毕业快乐。你也是，卿卿，毕业快乐。”
我递上自己的同学录，笑了笑，“毕业快乐。”
“你还打耳洞吗？”沈青萝走后，方以晴又问。
“你还留长发吗？”我反问。
方以晴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说：“留。”
我也笑，“我也打。”
阿食不见了。
高考完第三天，我才意识到这点。以往阿食总是出现在视野中央，不厌其烦地骚扰着与我对话的人。大概是太清净了，我还有些不习惯。
但我没有试图去找阿食。
它不在最好。
因为高考太忙，我一直没有去爷爷奶奶家。今天恰巧一家人都聚在一起。话题拉完家长里短，也不聊爷爷的病，最后只剩我的高考成绩。
奶奶给白云深塞了一把巧克力，让他在边上自己吃，然后说：“要我说，女孩子就待在省内多好啊，去什么东洲，那么远。”还顺手说了一句大姑在外面读大学的独生女，“你看你家那个姑娘，跑那么远，还跟外地人谈恋爱。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那也是孩子的自由嘛。”大姑笑了笑。
爸爸让白云深不要吃那么多，然后接嘴，“女孩子在外面一个人多不放心啊。大学读完再工作个几年，还是回来找工作结婚的好。”
白云深赖在妈妈身上撒娇。
奶奶宠他，又把爸爸手里的巧克力拿了几颗塞给他，白云深这才满意。
妈妈说：“我也觉得东洲有点远哦。这样都不能去看你了。”
大姑道：“那可是东洲大学啊！远点就远点，坐个飞机也就两个小时，还是快的。”
“千万不要交外地的男朋友哦，嫁一定要嫁本地的，至少也是本省的男生。”奶奶说，她似乎更关心自己下一辈的婚姻大事，“我都跟隔壁那个张阿姨说好了的，要是有年龄条件都好的，就早点介绍给你们认识。大家知根知底的，方便照应。白卿你不要跟你卉安姐姐一样，她这样以后肯定是要吃苦的。”
我尴尬地笑笑，“我反正也不会谈恋爱。”
妈妈在一边插嘴：“就是，读个高中，连个喜欢你的人都没有，太失败了。”
——也不知道是谁天天不让早恋。
“小孩子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懂个什么！听你妈妈乱说。”奶奶拉住我的手，她的力气很大，是常年干农活的缘故，“奶奶改天就给你物色个好的，我看隔壁村有个男生就不错。他也是读的名牌大学，现在刚毕业找工作呢。长得也利索，人也老实。哪天就介绍你们认识啊。”
“奶奶，不用……”
“妈，白卿还早得很呢，现在才十八岁，我看还要个六七年呢。”爸爸说。
奶奶认真道：“六七年很快的！一转眼的事情，早点准备才行。你知道了吗？”
最后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知道知道。”我赶紧答应以期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很快，高考的成绩出来了。
妈妈不敢查成绩，还是爸爸去查的。她知道成绩之后，立马开始算最后的综合分。
5075。
这个不高不低擦着往年录取分数线的数字尤其尴尬。
妈妈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大多是些亲戚朋友，都是知道我的事的，上来就问高考成绩。妈妈只说现在还不知道东大今年的分数线，还不知道。
于是打电话过来的人迅速安慰道：“肯定可以的，说不准今年分数线就低一点呢？”
妈妈的脸像是冻住了，笑得很难看。
我只填了两个志愿，东洲大学美术学院和东洲另一所不算好的理工大学，我也只通过了这两个学校的校考。
填志愿的最后一天，妈妈来找我。
妈妈说：“你愿不愿意读那个理工大学？”
我说：“无所谓。填上哪个是哪个。”
“你真的无所谓？”
“你不会是想让我复读吧？”
“东大不是有前多少名可以保留成绩一年……”
我看了妈妈一会儿，有点报复性质地道：“那是前20名。我21名。”
像是撕开结痂的伤口，一瞬间的快意之后是从伤口漫上来的鲜血和疼痛。
“为什么高考才这么点分数？你自己校对过答案吗？”
“不知道。我没有对。”
“那会不会是判卷错误？现在是不是可以申请重新阅卷？”
“妈，就那么点分了。”我说。
伤口的疼痛开始麻木，血迹被擦掉后留下淡淡的黄色痕迹，血小板们迅速集中，血液凝结，血痂将重新开始生长，等待下一轮蠢蠢欲动的瘙痒。
妈妈愣了会儿，才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十个月的集训都苦过来了，三个月的高考冲刺也苦过来了，又找这个老师给你补课，又找那个老师让他多关照关照你。先不说我花了多少心思，笔记本写了满满一本，什么事情都给你记着。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都要记得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自己呢？十个月的集训，天天熬夜通宵，高考天天补课，周六中午放假，下午还要补课，周日又要一大早去学校，整个周末也就周六晚上是空着的。你都这样苦过来了，校考都考到全国21名了，全国啊，这是我们都不敢想的啊。为什么没有动力去学习呢？为什么不去抓住这次机会？……为什么感觉你都不开心呢？”
为什么不开心？不如问，我为什么会开心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微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
妈妈没有再说话了。
我恶意地在心里揣度，妈妈刚才没说出口的是“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爸爸赶紧在一边打圆场，“那个，也没事，全国排名低点就低点，到时候考研考东洲大学不就好了吗？”
白云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滴溜溜的小眼睛瞅着我们这边。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出录取结果那天，奶奶打电话过来，和妈妈聊了一会儿。奶奶说，自己去了最好最灵的庙里拜了神求了签，住持说是上签，好结果，还说如果被东洲大学录取了还要去还愿的。
妈妈也只能点头说好。
是爸爸去查的录取结果。
他站在那里刷了好几遍，然后又上电脑上查，最后坐在电脑桌前，叫了妈妈的名字。
他们俩在书房里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妈妈擦着眼泪出来。
我正坐在外面沙发上发呆。外面是滚烫的阳光，七月份的南理城已经热得像是在火炉上。我坐在阴影里，那阳光从地面爬上脚背，家里统一的艳粉色拖鞋被照得褪色发白。
一切都像是在某个夏季的午觉，热气蒸得人在睡梦里都汗流侠背、意识不清，背景音里浮着蝉鸣和风的聒噪，到了梦里，就变成火车般的轰鸣声。
在轰鸣声背景音里，我抬起头看妈妈走近。她没有化妆，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皱纹里还留着眼泪。
“你猜今年录取分数线多少？”妈妈的声音很轻，差点被轰鸣声覆盖，没等我回答——也不用我回答，她的眼泪又掉出来，“506。”
“白卿，你考上东洲大学了。”
我的眼睛却越过妈妈的眼泪，看到了她背后模糊的阿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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