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回忆香散
瑞脑熏香,青烟缭绕。已近正午日光炽烈生辉,灼烧得微尘浮荡,四散而逃。
温度急升,心却在不断下坠。往事被掀开了盖子,一股脑儿地全部涌上心头,沉重压抑到难以承受,而又迅疾如虎,即使有所准备仍会为它所吞食。
月离揪住丝帕的边角,紧到指节泛白也不敢放松一分,就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会尖叫出声来。
盯着月离冰蓝长发,梓修神情温柔,那样专注的凝视似在端详一个不可靠近的梦境。
梦境?的确如此。当所有人都对自己说,月族全灭,月巫身亡尸首残缺,其儿女虽不见尸身,但也难逃一劫时,就算再怎么坚持,心中也开始恐惧起来,甚至接受了他们的说辞,那个聪敏无双的俏丽女孩是真的亡去了。但是此刻她就在自己面前,这样的美好不就像是一个梦吗?六年的时光给了她更多的历练,让她出落得成熟稳重,美丽不可方物。
舒缓地开口,以一种极度怀念的语气。
“六岁那年母后舍下了对父皇的爱恋,将我一人抛在深宫,独自离开了。我因此怨恨父皇很久,包括他爱着的那个巫女在内,我发誓我绝不会饶恕那些害母后伤心的人。为了获得足够的权利来实现我的目的,我-日夜攻读兵法吏治,不甘屈居人后。四年之后,我自认为才识过人,竟在面对实战时跌了大跟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输给一个女孩……一个不过五岁的孩子不借住官府之力,轻而易举地改善了游民街数十年不曾改变过的脏乱差的居住环境,比之我打算用的方法简单得多,也容易许多。胜就胜在她的奇思妙想,不拘一格。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十一年前的游民街还和从前一样混乱不堪,却在一夕之间突然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不是因为官府终于痛下决心拨资改建,而是因为一条水蓝色衣裙。
那一年和往常相同,母亲在春季收到国主飞鸽传来的任务。
一年一个任务,若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便得嫁与国主为后,这是母亲辞去月族巫女一职时国主开出的条件。
往年都不过是些行医诊病赈济灾民的事儿,而这次许是因国主再难等待才会提出悬置多年早被众臣视为不可完成的目标——整顿游民街——来刁难母亲的吧。见不得母亲为此犯愁以至食不成欢睡难成眠,所以月离便替她出了一计。
“水蓝色,安抚人心的色泽,极易被污损可又备受人喜爱。”月离不肯接话作答,梓修倒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获赠衣裙的女孩的家人可能是第一次发现自家女儿可以干净漂亮成那样吧,于是全家紧急动员,给家里进行了一番大整修,只为创造出一个配得上那套衣服的环境。他们的邻居见了,自愧不如,忙不迭地回家清扫。这般下去的连锁反应带来的,便是游民街的面貌全新。大臣们都只是从游民街的环境入手,贴出告示强令执行,而那女孩却轻易地激发出了人心中潜藏最深的愿望,让他们自发地行动起来。这份机智敏锐是我所不能及的……”
仍记得父皇听了自己想法后的摇头叹息,那个时候他便该知此生是决计得不到那温良如玉的巫女了吧,可笑的是,父皇的绝望放弃反倒点燃了自己对那女孩的兴趣。
“从那以后,我对那女孩就上了心。我不否认最初是把她当作对手来看待的,也并不曾对她好言好语过,谁叫她恰好是月巫的女儿呢,是那个害得我的母后黯然归去的巫女的女儿。可是那个女孩见了我全没有旁人对我的心惧谄媚,即使有父皇为她撑腰她也不骄不躁,泰然自若。于是到了后来我越来越期待每年的上元节与中秋夜,只有在这两个节日,她才会跟着月巫进宫里来,我也只能在这时见她一面。可惜我行过加冠礼后不得不接手父皇派给我的政事,杂事缠身难得空闲去见她了。十五岁那年我替父皇除去乱党贼寇,父皇大宴众臣时我大胆向他请功,求他将她赐给我。尽管犹豫了很久,父皇最终还是允了我的请求,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高兴吗?自母后走了以后,她就是我最在乎的人了,所以那一刻即便所有人都弃我而去,只要有她陪着,我情愿落到众叛亲离……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把她迎入府中,就发生了月族一夜尽灭的惨案,她也随之消失了踪影,我派人多方打探都无果而终。有多少次绝望到想要忘记,就当她从没出现过那样,只一心执着于权位该多好,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又把先前的决心给遗忘殆尽,总相信着她还活着,没有死去。”
轻轻地走近,脚步无声,隐隐担心着那些微的声音会惊碎这一场海市蜃楼般的幻境。梓修执起月离莹白手掌,感受着她规律的脉搏,深情慨叹。
“与父皇相比我要幸运得多,他最后只得了月巫冰冷残破的尸首,日日伴着她的衣冠冢。而你至少还在这里,我还可以握着你的手,我的太子妃,月离。”
情不自禁地将脸庞贴向那温暖的手心,柔软流动的,是生命的河流,真实的感触,是你活着的证明。
月离咬住下唇,努力地想要挣脱。“不!我不是!太子,您请自重!”
梓修不管不顾,紧握住她的手腕不许她抽回。“以前你挂起珠帘故意不让我认出你来,现在我们这样坦白相见,你以为我还会任你蒙蔽吗?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为何要改变发色、换了名字,但你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女孩。我不想去问你发生了什么,那些你不想提起的事我们就当它全没发生过一样,所以……月离,跟我回去吧!”
一点点取下月离手中紧皱成团的丝帕,把那冰凉轻颤的纤掌包在自己手中,梓修牢牢盯住月离瞳眸,不容她有一丝退拒,魅惑地柔声复述道:“月儿,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里?有凤凰花开的凤翔国吗?可是那场月蚀过后母亲一走,没了昔日闲暇雅致的心情,不管是多灿烂的花朵也失去了观赏的价值。我还能回哪儿去?
滑腻的丝绸离开了手心,孤单未生,又有另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热度温柔覆盖上来。耳边有那清风拂面的呢喃低语,眼中有这细水长流的柔情蜜意,胸口蓦地一疼,想要拒绝已是如鲠在喉再难成言了。
不是不记得,当国主那一页旨意送达母亲手中时家人的慌乱,那时还在商量着该如何婉拒他的好意,母亲还宽慰过自己,凭她前代月巫的身份国主定会给她几分薄面的,更遑论他对她的情意。谁料第二天夜里月蚀突生,母亲巫力全消,让外人侵入了栖霞岭,身死人手。而自己太过担心母亲,不听从她临行的叮咛跑出暗室,结果……
想来在那一刻,我们各人的命数就此写定,无法回头了。
“哥……”
这声亲切的呼唤引得梓修浅笑若影,仰首看着月离,眼角愈发柔和。
当初二人初见之时,梓修因不服气输给月离曾负气地不准她叫自己“太子”,总认为这称呼刺耳到让人难受。月离倒很随性,便以“哥哥”代替,此后也懒得再改口。如今重新听得月离用绵软低柔的熟悉语调来唤自己,梓修一脸期待地微笑着,等着月离点头答应。
月离灵心天赐,怎会不懂梓修眼底这般明显的期盼。从昔时在宫中见到梓修的第一眼起,她便清楚明白地看破他高傲孤绝背后所掩藏的伤楚,同情他失了母后的际遇,才会像对待亲人般自然熟络地与他嬉闹。也曾亲昵到连鸩影都要嫉妒的地步,但是自己却非常冷静地知道,那只是同情而已,没有更多的情愫。可现在他走出了阴霾反向自己索取爱情,她却给不起他要的东西,因为那早已许给了鸩影的心,分不给其他人。
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会伤他心,月离也只能鼓足勇气,咬牙狠心地拒绝。
“哥,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去!”
月离偏头不瞧梓修倏地变色的脸,语意平静。“你能等我这么久,甚至不惜忍受旁人非议让太子妃的位子空置多年,我……很感动。可我不愿回去,母亲不在了,我没有必要再留在那里,你就当我早已死了吧。”
“即使有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不会回去!”截了梓修的话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唯恐听了他的告白自己要心软,月离连珠炮似地飞快地吐出腹内酝酿已久的猜测。“哥,你等的其实也并不是我,而是一个时机罢了。三年前初荷入园,随后很顺利地成为我的侍女长。你既会派她伏在我身边来查探我的底细,她又怎么可能不及早将你所需要的消息如数上报。”抚过腮旁长发,冰蓝萦绕指尖,月离无声苦笑。“我独特的发色、特立独行的言行,聪敏如你怎会猜不出?但这两年多来你都隐忍不说,是在等待时机成熟吧。你独在今日发难,想是时机已到了呢。”
松了对月离的钳制,梓修退回桌前,微眯着一双利目,冷了面容,神情莫测。
既然已经把话挑明,月离深知已无退路,索性一口气把暗藏的利益关系慢慢剖析清楚。
“如今三国都在传诉国主有意禅位而继任者未知一事,你与月王文韬武略各有千秋,也难怪国主会难做取舍。但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不好,近来有传言称国主病笃,恐归期将近,所以你才又想到了我……不,也不算是我,而是我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的身份!国主令后位空闲多年,他对我母亲的似海深情天下皆知,就连对她的女儿,也就是我,也是疼爱有加。你现在是要赌的是我母亲究竟在国主心中占据了多大的位置,是否大到足以直接决定皇权归属。”略缓了一会儿,月离看向面色冰寒的梓修道,“可是哥,就算没有我,凭你的智谋那位子你迟早会到手的,何必硬拉我入局?”
缓缓收了声,月离平静地望着他,静待结局。
美目犹自多情含笑,却已不是从前的纯净无波。梓修胸中郁结,只好佯装未见。
决定在此时迎你回去,我不是没有私心的,可该怎么向你解释?听你这般详细的分析,我才明白,在你心里我原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阴谋狡诈,无所不用其极。那么不论我说再多,你都不会相信了吧?
明明是清雅怡人的馨香,配着这略升些许但绝不至于烦闷的温度,为什么会觉得胸闷难挡?心底像被人忽然撕开一道深壑,那些珍藏已久的回忆美妙如蝶轻缈似烟,纷纷化尘散去,什么也不留,什么也不剩。胸口空荡荡的,此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怎样都填补不好了。
用沉重而微微忧伤的目光凝望眼前温婉如画的女子,这份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感无奈到让梓修如被针扎,心上忽起了无数细密得不可辨清的伤口,虽然浅小却时刻疼痛着,提醒着自己得不到她的遗憾。明明难过到不能负荷,但自尊又不允许自己展露丝毫软弱,太过骄傲,只余疲惫。眨眼闭眼,转瞬即逝,一个人的悲哀。
再次开口,全没了之前陷入回忆里清润如玉的缠绵,也没了低诉时和颜悦色的亲近,此刻的梓修又是那身份显贵的太子殿下了。
“我要带你回去。”金口玉律,威严天成。
深深地看了梓修一眼,月离叹息一声,挽高左臂衣袖。
梓修最初不解其意,惊见她玉臂白皙无暇,所有疑惑顷刻便被怒火焚烧殆尽,起身暴喝道:“守宫砂!你居然……”
“作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出生后要立即点上守宫砂,只为向未来夫婿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在婚前失贞是对夫家的大不敬。只是,太子您也看到了,民女已非完璧,凤翔王室是断不会接纳我这不贞之人为您的太子妃了,您的算计怕是不成了呢。”见梓修领悟过来,月离便把衣袖重又放下,语含讥讽地恭敬答话。
“这就是你不让初荷服侍你沐浴的原因?”
“是。”
“如果我说我不在乎呢?”
“太子,您的身份是不容许您任意妄为的。”
“是,我现在还受制于父皇和众臣,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迟早是要称皇为帝的。月离,你认为等到我登基称帝后还有谁治得了我?”满意地看着月离倏然动容闲适不再,梓修从容笑道,“月离,你早晚都是我的人,我既然可以等你六年,就不会为这短暂的几日而心急。我们有得是时间。”
话中满满的自信惹得月离疑惧不定,虽见梓修浅笑无害,月离却不敢放下心来,兀自忐忑不安地揣测。
你所恃的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的?或者是你终于决定放弃对我使用怀柔政策,而要改用雷厉风行的手段了?
熏香已淡,烟雾不起。相对而坐的二人皆静默无言,各自暗转着各自的心思,不复交谈。
这一日的风波随着此室寂然落下了帷幕,但人生如戏,一幕剧止一幕剧起,谁又能说得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无法预知,才会徒生无穷担忧,难得片刻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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