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风云变色
竹望亭建于澄海沿岸的翠峰山腰,前可望苍茫大海,后可见喧嚣城镇,一处浩瀚荒凉,一处热闹繁华,天地人相隔相融茫然难辨。此地清幽雅静万竹环抱,可曲水流觞,以诗明志,亦可引颈高歌,尽抒胸臆。海知其志,山知其情,是以文人墨客皆偏爱此地,却又恐人声嘈杂破坏其中意境,因此若无傲人才情心性,或不逢重大事宜,此处少有人至,寂寞依然。
今日这文人圣地无人则已,一来就来了一群人。
与梓修的侍卫众多相比,月离便显得更加轻松随意,与鸩影共乘一骑,晃悠悠地上山赴宴来了。
之前代替太子和月离打过交道的常飞羽,虽然知道她胆识过人,但见她语笑嫣然地入了席净手烹茶,心中不禁暗奇。
不愧是殿下认定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嘴角含笑十指舒展,月离取过饼茶研碎待用,方舀山泉水置釜中以炭火烧,但不求全沸,待有鱼目似的水泡微露之时,便将茶末加入。茶与水交融,二沸时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为茶之精华。月离将其细细舀出,置熟盂之中以备用。再烧片刻茶与水进一步融合,波滚浪涌既为三沸,此时将二沸时盛出的沫饽浇入釜中救沸育华,待精华均匀了,茶汤便好了。
清风徐来,茶香四溢,竹叶数声,引人心醉。
月离轻舒口气,把那煮好的茶汤均匀地斟入各人茶碗后,又坐回原处,静静地,微笑不语。
那样温柔的笑脸带着小小的自得与骄傲,好像从前的自己般,爱跟在母后身边笑得有几分邀功请赏的意味。梓修微微牵起唇角,知道这些天的柔情攻势总算是暂时化解了月离的心防,使她能够坦然地对待自己,可这也不过是恢复到了以前在凤翔国时的那种相处模式里,远还没有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
他暗叹一声,捧起面前的茶碗深吸一口,但觉香气绵长甜润中隐含兰花之气,顿感心情舒畅,放声歌道:“行漫江,晴隐云团。君客将至,取泉幽窦。端坐堂庭,余香冲天。只见杯红,夕阳落尽。”
“只见杯红,夕阳落尽……好美的意境……”喃喃重述一遍,月离掩唇笑道,“公子,你若真有那么好的兴致,别说是日落黄昏,就算是明月夜半我也奉陪,何必说得这么含蓄?”
“月离!”鸩影不满地握紧她的手,甩给梓修一个饱含警告之意的瞪视。
“我可不敢把你留到那么晚,先别说你园中那些个凌云士会不会放过我,鸩影第一个就不饶我。”搁下茶碗,两手一摊,梓修笑道。
“你知道就好。”毫不吝啬地给与梓修一个“你很有自知之明”的笑脸,鸩影冷哼一声。
这两人的关系从来就不好,今天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架势也不是头回遇上,月离塞给鸩影一碗茶,驾轻就熟地解了困局。“吃茶去,别多话。”
鸩影略觉委屈地偏头看向月离,见她虽面带笑意眼底却有坚强决断,忙接过茶碗,闷声不吭。
“噗嗤!”
没想到平日冷酷狠绝的血影罗刹也会有这么窘迫的时候,常飞羽很不给鸩影面子地喷笑出声。初荷站得较远,拿手绢捂着嘴,忍笑到双肩颤抖。
斜睨了常飞羽一眼,鸩影忽然抽出逆尘剑向他直取而去。突逢此变常飞羽大吃一惊,双腿蹬地横飞出去,险险避过鸩影的剑风,缓过劲来,也抽出腰间佩剑与之缠斗起来。
月离哭笑不得地看着二人舞剑于竹林之中,震得叶片纷飞,轻叹一声,收了鸩影方才抛在石桌上的茶碗。那碗稳稳当当地放在桌上滴水不漏,月离心中一暖。
刚才坐得那么近,你若随手乱掷恐怕就得烫着我了吧,难得你细心一回,可把内力用到这种小事上……真是傻瓜!
她在心里笑着鸩影的痴傻愚钝,投向那好胜小子的目光却柔得足以滴出水来。
梓修静静看了月离半晌,淡淡地说道:“茶要凉了。”
“嗯?哦。”醒过神来,月离缓啜品饮一口,颔首赞了句,“好茶!”
“再好的茶让不会煮的人来弄也不过是暴殄天物,浪费了。能够这么好,是你的功劳,你煮的茶一直是最好的。”从月离手中取了茶碗,为她续了碗温度适宜的,放回她滑嫩柔荑里,梓修看进月离眼眸。“这茶分得也好,‘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你既有这心,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
月离手一颤,茶水洒到手背上烫出点点红印。
梓修接过初荷递来的沾水湿布,温柔地为她拭去,轻责道:“看你,我不过说说而已,你怎么怕成这样?我可舍不得让你为难啊……”
舍不得……吗?
月离眨了眨眼,神情复杂地看着半跪在身前细致贴心的男子。
浅绿微光下他洁面如玉词真如誓,仿佛他所说的所做的便是他真心所想的,只是,果真如此吗?这一刻的惬意闲适不是人为粉饰出的太平吗?
“公子,夫人向你要了什么?没有对等的替代品,夫人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可这一阵子过得安宁无事,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你不死心地一直催我回去,是要从我这儿获得什么来作为补偿吗?”
默默地松了手,梓修反身退回上位。
眼前这幕似曾相识,好像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我的心疼怜惜你不相信,固执地偏要把那事实给剖开,何必如此残忍,伤了我也苦了你自己。你的聪明可不可以不要用在这些事上?
她眸中流光闪烁,明润里暗藏坚定心骨,惹得梓修叹息。“我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你也没有再蒙受损失,这样不好吗?不要再问了,我今日请你来只为品茶,不谈其他。”
茶宴设得的确别有所图,但时机未到,不能说破。
他侧首去看鸩影与常飞羽的交手,不欲继续这个话题。知他不会再多说什么,月离只能重新捧起茶碗,小口浅啜。
潺潺流水,簌簌落叶,这么个幽雅仙境似乎真的存不下那些勾心斗角劳神费力的俗事,再加上手中这一碗清洌香茶,烦心琐事就这般渐渐忘却了。她闭着眼睛享受着山风拂面的清爽、唇齿留香的绵长,粉雕玉琢的小脸是一片恬然自乐的风情。
微闭的眼睑把她与那烦心杂事给隔绝开来,却也令她错过了初荷面上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以及梓修眼底一闪即逝的狠厉。
疲惫的她沉浸在小小的天地中,暂得片刻悠闲。
鸩影与常飞羽过了几招后,见对方招式干净利落很合自己胃口,不禁起了一分惺惺相惜的感觉来,遂减了内力单以剑术比拼。常飞羽先是一愣,后爽朗一笑,也撤了内力,进行公平地较量。
挥、削、砍、刺……招招凌厉却都只点到为止,一触即退,只为比试,不求伤人。
酣畅的比斗打得正激烈,突听初荷惊呼一句“楼主”,鸩影急撤了剑,不顾会被常飞羽使出的剑招划伤的危险,旋身飞回月离身边。推开蹲在月离旁边焦急查看的初荷,鸩影将月离小心护在怀里,低头细看,月离捂住嘴的指缝间有血不断涌出。她却仍是笑着宽慰鸩影,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全身轻颤。
这么虚弱的样子,鸩影从没有见过!
明知宴无好宴她还是来了,因为我们心底都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以为凭借昔日情意梓修终是不至于狠下杀手的。聪敏如她也会有算错的时候,才落到此时中毒吐血的地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装作逞强好胜把那常飞羽给引开,应该好好守着她才是!
鸩影一脸悔恨地收紧左臂,用空闲的右手提起逆尘剑,直直地指向梓修,目光冰寒。
“解药拿来!”
众侍卫方才见他飞身过来早围成一圈暗自警戒,至此更是紧张万分。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锋利剑刃,梓修面无表情地弯腰,伸手拾起月离滚落在地上的茶碗,一仰头,把那残留的茶水全吞进肚里。
“没有毒。”声音轻轻的,没有起伏,话里的真切却是显而易见。
他这番举动大出鸩影的意外。
没有毒?那月离怎么会……
恍惚的一瞬间,有马蹄阵阵长鸣急至,还没来得及抬头细瞧,白影已穿过侍卫们的重重包围到了面前。
“松手!把她交给我!”
看清来者是下弦,鸩影忙松了手让她救治月离。
下弦抬手先点了月离几处要穴护住她心脉,才把一路抱在怀中的药罐送到她嘴边。“我已混合了明水,快按老方法服下。”
月离点点头,借着鸩影的帮助,慢慢地吞服下那凉彻心扉的液滴。
一句漫不经心的医嘱听得鸩影心头一跳。
老方法?难道每月的既望日不单是让下弦入园汇报千木堂一月动向那么单纯,更重要的是给他一个接口来为你看诊吗?
鸩影蹙紧了眉头。
月离,你居然忍心瞒我这么久!
拉过月离手腕,沉脸诊脉,下弦的表情越发的难看起来。
这样凶险的脉象看来不止是旧病复发那么简单!
待月离皱着张脸喝完明水,下弦当机立断一把抱起她,转身。
“太子殿下,楼主身体不适需要早归,请见谅。”
“我明白,劳你费心照顾她了。”看月离病情暂缓,梓修暗舒了口气,挥手让侍卫们退出条道来。
下弦略一颔首,抬腿便走,月离拘谨地在他怀里挣扎不已,他低头。
“不想让江鸩影更自责,你就别乱动。”
月离浑身倏地一僵,偷眼看向身后垂首跟着的鸩影,咬咬牙,放弃了挣扎。
下弦苦笑。
能得你这么照顾,江鸩影他当真是幸福得紧啊,什么时候你才可能也为我花上这些心思呢?是否我只能默默观望,永远不能得到你的眷顾?
那样涩然的笑容看得月离一呆,总是对自己温和无害的下弦似乎隐隐有了些变化,她仔细瞧了好一会儿可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累极地合上眼,任下弦抱着自己上马离开。
从下弦纵马而来直至三人相携离去,初荷所有的注意力全凝在了下弦身上,可是从始至终他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除了咳血的楼主,他谁都不瞧,谁都不管。只有我自己还傻傻地奢求他能施舍一个眼神给我……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他有多恨我?明明知道他恨不得杀了我,我为什么还要作此奢想?他的心是不属于我的啊!
悄悄地抹去眼角一滴泪珠,初荷恢复了镇定,站到近前,听候殿下差遣。
“楼主?初荷,你还是把她看成你最值得服从的人吗?她给了你那条裙子,解救了你们游民街,你是该对她忠心的。”不去管初荷骤然变色的脸,梓修将月离用过的茶碗收入袖中。“月儿就是有那种愿意让人为她倾尽所有的魅力,也难怪你心里一直把她当作效忠的主子。”
“初荷……但凭殿下惩罚。”嗫嚅着说完,初荷的头低得更下去了。
梓修回身,笑。“月儿是我的妃子,你对我的太子妃忠诚,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带笑的口吻听不出真实的情绪,初荷不敢去揣度殿下的心思,只唯唯应诺。
缓缓收了笑容,梓修看向站在一旁的常飞羽。“归集好安插在北泽的一切人员物资,不日返回凤翔。”
虽不知殿下为何如此确信月姑娘会在近期内答应协助大计的完成,常飞羽仍拱手应下,施展了轻功迅速离开。
率领众人走出这翠竹森森的竹望亭,梓修暗自抚摩了一下袖中精致的茶碗,轻笑。
月儿你躲不了了,这次你非得和我一起回去不可,他们护不了你……呵,不要怪我,逼你的人这次不是我。
抬眼望向三人离去时的必经之路,梓修笑得颇有几分残忍。
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我还真是非常期待呢。
眨眼之间人群散得一干二净,竹林再次恢复了平静。山风过处吹皱如镜水面,也吹动数片竹叶,遮住了那一滩殷红血迹却抹不去早已埋下的怨窦。
山雨欲来风满楼,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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