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曹熠初进荣国府
孟春风和烟暖之时,神京街市越加繁华阜盛,非别处可比。
一辆银螭青缦马车缓缓前行,车内一个娇俏的丫头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只见柳陌花衢金翠罗琦,茶坊酒肆秀户珠帘,便轻轻推了推倚在壁板养神的少年,“爷,你看这儿也有咱们家的幌子呢!”
这少年名叫曹熠,眉目清朗,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腰带系玉,慵懒的躺在那丫头腿上,“路上你也见得多了,咱们家的生意做到神京有什么奇怪的?”
那丫头月眉间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穿着绯红缎面比甲,象牙色交领袄子,系着浅粉绣花汗巾子,温柔安静。
她自小被拐子拐走,失了本姓,改名香菱。养到十二三岁,拐子将她带到金陵卖掉,谁知又遇到呆霸王薛蟠,惹出人命官司。正是曹熠出面转圜,了了此案。那薛蟠之母王氏为免得这祸根留在家中叫自家的冤孽再闹出事儿来,索性便将这香菱丫头转赠曹熠,远远打发了了事。
曹熠喜她生的标致诚实,收她做了贴身丫鬟,教她念诗写字。这丫头也实心,知道曹熠对她好,就一心一意服侍,旁的什么也不顾了。
这时香菱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眼儿弯弯,拉着曹熠的手道:“爷,那元春姐姐和玉儿妹妹到底什么样儿,您也念了一路了!”
曹熠正要说话,外头便有人喊道:“敢问里面可是曹公子?”
“你是何人?”几个精壮仆从立刻围上来。
这人绸衫显耀,略躬身道:“在下荣国府管事林之孝,奉了大老爷之命前来迎接曹公子回府。”
少年揭开纱窗一角,微微哂笑道:“难为你们还记得几十年前的这点交情,也无需麻烦你们。福伯,咱们走!”命车夫继续赶车。
林之孝讶异之色一闪而过,想了想才追上前去,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上,“曹公子,这是我们琏二爷叫小人给您的。”
琏二爷,贾琏?
福伯接过来送进车内。
香菱打开包裹着的绸缎,却是一支碧玉簪。她拿起来细看,好奇的说道:“这簪子怎么和咱们收着的那支一模一样?”
曹熠不禁皱眉,良久才叹道:“这一定是姑妈的遗物了。”
原来,曹熠的姑妈正是荣国府贾赦发妻,贾琏生母曹氏。后来曹家犯事败落,才渐渐少了来往,这些年已不通音讯。
于是他揭了纱窗问道:“琏二哥现在可好?”
林之孝忙拱手笑道:“琏二爷知道公子回京,几日前便叫小人在这儿候着,只等公子到了,便迎回府里。小人已经送了消息回去,只怕这会儿府里都知道了。”
曹熠沉吟半刻,方才道:“罢了,带路吧!”
他身边的香菱瞧着他面色不好,静静的替他收好簪子,“不如我给爷念首诗吧?”
曹熠陷入沉思,复又闭目养神,悠然道:“香菱,你帮我念念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
香菱在一叠册子里翻找出一本刘梦得的集子,声音清脆的念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马车在街巷中穿行,不多时便来到宁荣街。
街北三间兽头大门,十来个华服小厮或坐或靠,懒散的在阶上闲聊。正门之上大红匾额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透过帘子观望的香菱轻声道:“这里的房子比金陵薛家还气派呢!”
曹熠不由笑道:“这儿是正经国公府邸,岂是薛家能比的?”他瞥了眼门前两个大石狮子,“纵然当年赫赫扬扬,如今也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当年曹家偌大府邸也是如此,如今只怕早已衰草丛生。传闻这贾家也日渐萧疏,颇有些江河日下世事无常的感慨。
他目光几变,脸上多了几分道不明的笑意,也不再看。
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从东边一面黑油漆大门内进去,到仪门前才下了车。
早有一人下阶相迎道:“熠兄弟一路辛苦,如今回了这儿,就算是到家了!”热情见礼,又往里边让。
此人头戴唐巾,身穿宝蓝色暗纹直裰,年纪不过二十,相貌堂堂,依稀可见儿时模样,他就是贾琏了。
两人多年未见,一阵寒暄过后,曹熠便随贾琏进了院子,过三层仪门,两边穿山游廊厢房,都皆小巧别致,应该是荣府花园隔断过来的。
正面五间上房,台阶上许多艳妆丽服的姬妾丫鬟,见外人来了忙往里面躲。
房内迎面一张紫檀大案,摆设商鼎周彝,几上又有不少珍瓷古玩书画,地下两溜四张楠木圈椅。
贾琏打起东边帘子,请曹熠进去。
临窗炕上横设一张炕桌,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
一个妆容精致,衣裙非常华丽的妇人坐在炕上,见有人来也不起身:“这便是熠哥儿吧?你姑父一直念着呢!进来坐?”笑容浅淡的打量了他一眼。
贾琏只道:“这是家母。”贾赦自发妻亡故,又继娶年少貌美的邢氏,如今不过十来年光景。
曹熠见礼已毕,看这妇人眼含春水,风韵不减,不禁哂笑老夫少妻,历来豪门大多如此。他径直坐了上首圈椅,形容沉稳举止洒脱,无不是大家风范。
邢夫人不见曹熠低眉顺眼,反而觉得他如此倨傲,一双照子乱瞄,心中不喜,便命底下丫头换了不常吃的旧茶再上来。
曹熠浅尝辄止,摇头笑道:“我这人平时嗜茶,临上京时购了些龙井银针。若太太不介意,我可以送一车给府上,算是我的一片小小心意!”
一盏陈茶可不是待客之道。
邢氏微怒,她本不愿见曹熠,偏偏他还是前头太太娘家侄儿,那就更令人生厌。
只因贾赦着令她打探一件事儿,才不得不赖着性子见见这个破落户小子。
谁知此人不识好歹,索性不言语,打算晾他一会儿然后赶出去!
贾琏笑着坐在曹熠身边,“这倒不必了。熠兄弟不是外人,底下的人便将平日吃的给你。要是吃不惯,我给你换了就是!”说着就让人端走。
曹熠摇摇头,不愿计较这些,直截了当的问道:“琏二哥,你们费心请我来,所为何事?这会子我家里还乱糟糟的没收拾,可忙的紧,不敢在这儿久留。”
贾琏一边给他沏茶,一边笑道:“知道你今儿回京,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嘱咐一定请了你回来住,家里头的事儿慢慢收拾,如此两便。”
曹熠沉吟不语。当年曹家和他们四王八公一样,都是开国功臣,他曾祖便是乐安侯中书令曹公,与保龄侯尚书令史公齐名,只因受十多年前义忠亲王一案牵连,祖父被太上皇褫夺了官爵,发回原籍。
当今皇帝大赦天下,曹熠也因功臣之后,特旨召回神京,说是量才录用。虽然曹熠对此嗤之以鼻,丝毫不放在心上,但贾家这一番心思未必不是因此。
其中到底还有几分亲情在?
当年贾家为求自保没少落井下石,姑妈故去之后,更是十来年不通音讯。若非曹熠奉诏回京,贾家还能记起这门亲戚?
曹熠哂笑着,听贾琏说些闲话,却问:“姑父在家么?论理该先去拜见。”
邢夫人脸上的笑容似有似无,叹道:“可不凑巧,老爷事忙抽不出空儿,吩咐下来,务必好生招呼。你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可以多住几日!容我筹措些东西送你带回去,毕竟神京不比其他地方,什么都贵!”一幅为他考虑的样子。
邢氏小门小户出身,见识短浅,又身在后院道听途说,自然以为曹熠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殊不知曹家虽然没了官爵,仍然是江南苏松一带士族豪商,近年越发兴旺了。
曹熠剑眉上扬,既然荣国府故意奚落,那便多说无益,施施然起身道:“既如此,等有空了我再来。”转头对贾琏道:“劳烦琏二哥带我去姑妈灵前,我磕个头便走!”
贾琏忙笑着拉住他,“这个不忙,且随我去见见家里的兄弟姊妹,然后给你接风洗尘,以后一家子骨肉,日子长着呢!”
曹熠微笑着推辞道:“不必了!”洒然拂袖而去。
一旁的贾琏给邢夫人使眼色,老爷怎么吩咐的?那儿还等着信儿呢!
邢夫人这才慌忙堆起了笑,赶上去劝道:“熠哥儿是先太太的至亲侄儿,也就是我的侄儿,不忙急着走,权且住下。等会子你姑父兴许有空儿!”一时语失,懊恼的补了一句,“今儿老爷斋戒不能见客!”
曹熠只当没听见,走出门去。香菱不敢说话,急急低着头跟上。
贾琏忍不住埋怨邢夫人:“太太,你怎么……我先去劝劝他!”话到嘴边又咽下。邢夫人神色变幻,自己是不是错看了这人?
贾琏追到游廊拦下曹熠,“熠哥儿,你才来哪能让你就走?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今日重逢,多少该给我一个面子。”
曹熠这才停下,拱拱手告辞:“琏二哥,这次朝廷大赦,我不过奉旨进京,顺便清理发还的家产。办完这些就回江南去,那儿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料理,实在不能久待!”
贾琏拦着他,笑道:“兄弟这么说就外道了!咱们吃一杯酒,让哥哥尽一尽地主之谊!纵然不看我的面子,只看我娘面上,也不该就这么走了!”
曹熠还要推辞,贾琏不由分说的拉着他的手,笑道:“林妹妹知道你来,这几日跟我打听好几次了,你就是要走,自己和她说去,跟我无关!”
曹熠眼前想起那个灵俏柔婉的女孩儿,脚步便停了下来,“玉儿妹妹?”
贾琏领他出了黑漆大门往西,又从角门进去,“去年底特地从扬州接来,如今住老太太屋里。这会儿过去正是时候!”
这时,荣府东路院内,贾赦一脸阴沉的问:“他说了些什么?”
邢夫人站在他身边,端了茶给他,恨恨的道:“那破落户无礼得紧,老爷为何这么看重他?想来他身上连十两银子也没有!”
随即笑道:“他身边那个丫头倒水灵得紧,老爷见了一定喜欢。”
“蠢妇!”贾赦重重的拍了几案,“你道他曹家败落了?先不说当年曹家替人受过,这些年在江南,曹家生意遍布四海,连甄家薛家都不敢小瞧了去。只是过于低调不张扬罢了。”话里话外总有些说不明的含义。
“这可真没瞧出来……”邢夫人先吃了一惊,忽然眼前一亮,“听说那曹熠父母双亡,老爷的意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贾赦冷哼道:“你以为那小子是泥捏的?小小年纪能保住家业不让族中夺占,又颇有些文名,连我那妹丈也称叹不已。
如今更是入了皇上的眼,不管如何,定要他住下,否则依你这个蠢妇的主意,我贾家落个苛待的名声,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她?”
挤出两滴似有似无的眼泪。
邢夫人错会了贾赦的意,谁知道这小子真个儿是有来头的?心底里开始想法子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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