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外
五月廿八,小暑。
烈日之下,郓城外流民的身影清晰,自十来日前,在城头众人惊惶的眼神中,成片的流民,却是在城外数里地外停了下来,至今,已经“围城”是十数日;若不是流民瞧着困饿无力,没有什么器械兵刃,再加城中也不时投些粮食,只怕早就酿成大祸事,只是城头众人眼神中的担忧不减,而鼻间也似乎能闻到股股臭味。
这些从凤阳府及山东各地逃难至此,侥幸不死的流民们聚集成队到处求活,山东乡野间的豪门大户都是结寨自保,很多寨子围子被流民们打破,这些豪门大户的积储被抢个个精光,只怕全家也加入流民的行列,也有的青壮足够装备尚可高墙深沟,杀死了足够多的流民后,侥幸存活下。
可饥饿不仅仅会让人没有体力,同样会夺走人的性命,很多人走不出自己的家乡就饿死了,但受灾的地方太多,流民的数量又太过巨大,还是有很多很多人走出了家乡,眼见着,山东兖州府一带流民越来越多。
济宁州富庶无比、积储漕粮无数,但那里流民不敢去,那儿驻扎重兵又有乡绅们组织的团练乡勇,不仅会阻拦流民进入,甚至还会主动出击扑杀镇压,而且临近还有鲁王所在的滋阳、衍圣公所在的曲阜,这两处都是驻军卫所密集,团练乡勇众多,大家为了求活而不是为了求死,逃难过程都是主动避开。
来到兖州府济宁州、滋阳县、曲阜县三地,就好像横在兖州东部的闸门,拦住了想要过去的流民大队,所以流民只能停在郓城县、巨野县、嘉祥县这小小的三角地带。
因为郓城有出产丰富的水泊,周围还算能维持住田野流民,这边还有一丝求生的希望,当然这希望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是越来越小。
对于城外哭号的流民来说,眼下唯一能想到活命的出路就是进城,进城那怕是捡垃圾也能活命,在城外就只有死路一条,饿死的人多了疫病也开始流传,城外已经是地狱模样。
但郓城县本有几百兵驻守县内,又组织了近千乡勇,十数日来城门紧闭,这些日子以来,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人可望不可即,这才勉强安定了局面。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流民精疲力竭,而后烟消云散,又或是城池被打破,灾难会延续蔓延。
不过郓城终究和别处有些不同,每日正午的时候,总会有一位善人从不远处的六家屯而来赈济,他从不买什么女孩、男童,只需要大家颂扬“我佛慈悲”,便会给大家伙食物。
所以这几日的城墙外,每到中午“我佛慈悲”的口号就声震天地。
当然,那六家屯看着富庶规整,还有矮墙壕沟,流民们也不是没有过别的想法,只是稍一露头,便是刀兵相加,丢下数十具尸体说,便让人心寒,畏缩不前;何况从众人逃难至此,其中的好些出头之人,也隐隐和这劳什子六家庄有些牵扯,让人只得敬而远之。
“徐真人出来了!”
“哇!”
又到午时,惊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城外的流民好像灰黑色波涛涌动,都朝着一个方向聚集而去。
尸臭、排泄物的臭气还有流民身上的味道,交杂在一起被正午的烈日一晒,闻到之后让人想要呕吐,可走在人群之中的那名中年人脸上,却始终带着亲切而又同情的表情。
他身材高大长眉细眼五官方正,看着居然和寺庙里的神像一般庄重慈祥,胡须修饰的很整齐,身上虽穿着粗布短袍,脚上也只踏着麻鞋,但举手投足间都极有气韵,让人瞧着很是舒服。
他的身侧和身后各有二十名精壮汉子护住左右,其余的则是护住三辆牛车,车上装着大筐,里面散发出粮食的香味,闻到这香味,流民们的骚动更加剧烈。
可骚动归骚动,却没什么人敢冲上去乱来,因为这些精壮汉子都是好拳脚,上去的就会被打翻;而且还有古怪,前几日出来赈济有人乱的很不管不顾的上来抢吃的而且还是同乡同族一起几十人直接搅乱了场面,那位徐真人也动了火气,说这些人不知弥勒的慈悲,必然要有报应。
但饿极了谁还在乎这句话?没曾想,当晚这几十人就都暴毙死了,接下来连续几次大家都是吓住了。
流民不怕死?可若是不怕死,就不会这么聚集在城下求食了!这么一来二去这个赈济队伍出现,众人也都不敢冒失。
开始的人知道教训,后来死的人多了,大家对这个真人已经有发自心底的敬畏,口口相传都说这徐真人乃是神仙化身,是上天派下来救大家的,谁要冒犯了他,就会被天打五雷轰,而且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世代不得翻身。
大家这辈子活不好,都指望着下辈子能好些,谁也不敢犯这样的忌讳。
这会大家只知道扯着已经哑掉的嗓子,喊“我佛慈悲”,都说只要心诚只要喊的声音足够大,就能得到些恩赐。
“那边可怜啊!”被称作“徐真人”的中年人微微点头,向那声音最大的一方说了句,站在牛车上的汉子立刻朝着那个方向抛洒烤饼,这可是杂粮、麸皮和野菜做的饼子里面还加了点盐,吃起来喷香。
饼子被丢出人群中立刻有骚动,流民没命的疯抢,一阵纷乱,甚至还见血了,那中年人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扬声说道:“众生皆苦,尔等的可怜,佛祖都看在眼中,来世必去西天极乐!”
他的声音很洪亮,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抢到食物的人悲从心生在那里嚎啕大哭。
突然人群中又有骚动,一个年轻汉子架着一个人搀着走了出来,架着的那人一条腿不能着地,黑乎乎的脸上全是痛苦神色,两人普通一下在那中年人跟前直接跪倒,而后碰碰磕头不停,那年轻些的汉子在哽咽说道:“求真人救救我哥哥,他腿坏了突然一动动不了!”
护在那中年人身旁的汉子立刻就要动手,却被他制止,中年人上前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那条腿,流民身上破烂脏污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可这中年人脸上却没有什么厌恶神色,看了看摸了摸那腿坏的哥哥,汉子疼得浑身颤抖在那里惨嚎不停。
那中年人点点头开口说道:“他是遭了邪祟,现在是腿坏了,三日后恐怕整个身体都要烂掉。”
听闻至此,周围的人情不自禁的安静下来,听到这个说法都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年轻汉子更是急了碰碰磕头恳求道:“真人!求真人施法!”
汉子磕的额头见血,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泪流满面;那中年人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真人,我只是心诚而已,你若是心诚,佛祖庇佑邪祟散去你兄长就有救,你心诚吗?”
“小的心诚!小的心诚!”
“那我教你几句口诀,你诚心念诵这邪祟就可以驱除,”说出这话之后这中年人凑到那年轻人耳边说了几句,年轻人一愣明显露出不信的神色,迟疑着开口问道:“真人这就有用?”
“要看你是不是虔心诚恳了。”中年人肃然说道。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磕头在地,然后双手合十的念诵不停,围观的人群,也在聚精会神的看着这一幕,那坏腿的哥哥捂着腿有气无力的痛叫,怎么可能好?城外这样的事情多了,有人不小心被割破了个小伤口,没几天那伤口变成了大疮疤,整个人都活不长,这人腿坏了想必也是类似。
此时,突然有人大喊道:“我闻到香味了!”
城外的味道腥臭欲呕,比起茅坑都要恶劣十倍,那里会有什么香味?
可一个人喊出,又有人跟着大喊,喊出这话的人越来越多,前面的倒还好说在后面挤不进去的听着前面的人这么喊,恍恍惚惚间也觉得自己闻到了香味,也跟着大喊起来。
在呼喊的时候,大家都或多或少想起来,从前在乡里现在在城下有人宣讲什么烧香信佛,还说那香是狐仙送来的,解脱人脱离苦难,虔心信奉就能闻到香味,百病不生;当时谁信这个可现在,却觉得这是真法,如果虔信没准真能脱离苦难。
人正常时候神思清明遇事理性,相对很难哄骗;可在这样的绝境之中,就好像溺水濒死看到根稻草,就要去抓,那里还顾得上真假?何况眼前这场面看着很是真实。
就在这好似癫狂的呐喊声中,痛叫捂腿的那个哥哥脸上的痛苦,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他那条蜷缩着的腿也缓缓伸直,一直喃喃默诵的弟弟激动的无与伦比,却不敢停了念诵,那哥哥突然间大喊道:“我腿不疼了!我腿不疼了!”
兄弟两个大哭大笑,激动到不能自制;围观这一幕的灾民百姓齐齐发出惊呼,靠在前面的人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原来真有这香味,而且似乎就在这兄弟两个身上发出!
“多谢真人大恩!多谢真人施法!”那兄弟两个彼此搀扶着来到那中年人身后,急忙跪了下去,磕头泣不成声。
“这是活神仙啊!”
“刚才那是显灵了!”
“快跪下!”议论纷纷到最后,大片大片的人跪下朝着那中年人磕头,煞是壮观。
“有生皆苦,佛祖看着大家沦落苦海也是悲恸!各位兄弟姐妹不必着急悲伤,佛祖慈悲会给大家一条活路走的!”中年人鹤立鸡群用洪亮无比的声音说道,嘈杂流民队伍居然安静了下来,似乎看到了希望。
“我就要回庄子了,各位兄弟姐妹心诚则灵,念诵我佛慈悲必有福报!”随着他这声大喊,牛车上的汉子把烤饼抛洒到两侧远处,流民们涌动疯抢;这中年人扫视一圈又看了看城池的方向这才回转。
“肯定是真人交给的秘诀”
“没准还能成神仙!”
又有人说起这件事,刚才那一幕神奇的治愈好多人都看得到,更有很多人闻到了“香味”,现在又有人活灵活现的说起不由得大家不信。
日头渐渐西沉,一切又陷入灰蒙蒙之中,但流民心中却似乎看到了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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