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下大震
六月十三,大暑。
已经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即便是地处大明偏北的京畿之地,也难免“湿热交蒸”;放眼看去,在屋檐下、绿阴中坐着扇风,汗水依旧是汩汩而下,为了解暑,家家户户都或买或熬制凉茶,让那大街小巷里都飘荡着一丝药味。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不仅是衙署休息,即便各处街道也是人影稀少,却只有朝阳门内的东市,人群拥挤,颇有点摩肩接踵的意思,似乎毫不受这酷暑和闷热的影响。
“什么?!二两银子一石?昨日不也曾是一两五钱嘛?!”
“就是,就是,坐地起价,我等要去税课司去状告你家囤积居奇!”
“就是,掌柜的你可手下留情,便宜些,我等买些回家便是......”
一群短打扮的汉子围住一家米粮店,不停的高声呼喝着什么,他们面上混杂着忧虑和紧张的神色。
“哎呀,诸位客官,这几日的情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哪敢坐地起价啊?实在是运过来的粮食,已经断了几日,没有办法呐......”那掌柜的倒是一身长衫,热得满头大汗,团团作揖。
现今这税课司在别处他不知道,在京城可是威风的很,不仅收税,还要查账管价格,哪怕是有几位行首出面,或是背后的官面背景招呼,也不管用,还得吃更多的挂落,实在是吃罪不起,谁还敢像往常一样,有点风吹草动,那价格便可劲儿往上蹭?
“那掌柜的便宜些吧......”这家店铺一向还算公道,这些个买粮的也算是老主顾,见状也是讷讷无言半晌,终是有人低声道。
“这样罢,蒙东家恩准,我做主今日的米粮一两八钱卖了,”掌柜的也松了一口气,赶忙团团拱手:“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些了,还请诸位见谅才是。”
“唉,这什么年景呐!”
“就是,怎么就没有一日安生!”
众人嘟囔着,也只得排队买粮,而且还是就着手中的银子,尽可能的多买,实在手紧的,也就只能去九洲米铺去买些甘薯了,那玩意儿现如今也只要五钱银子一石,虽说吃多了肚中不舒服,心头也燥得慌,但终究是管饱呐。
“难道真是天子与民争利,引得老天爷降罪,天怒人怨了?竟惹得教匪横行,将那漕河都断了?还有那苏州之地也爆发民乱?”掌柜的擦擦额头和脖颈的汗水,长舒一口气,面露疑惑之色。
也不怨市井百姓疑惑忧虑,这通奴案方才告一段落,而后的税课司的风波,也在朝廷的恩威并施之下,好歹算是正式发文,在各地推行了,本以为今年便也无事了。
但谁曾想,自数日前起,东边通州的漕运便隐隐有些不好的风声传来,那如流水一般送入京城的米粮商货,也戛然而止,让京城的百姓惊诧莫名,不知发生何大事。
而在前日,先是从官场流出,而后在市井中漫天乱飞,山东教匪举事,竟将那漕河给截断了,还把兖州府的巨野县,嘉祥县给占了!而又几乎是在同时,苏州织工逾万人围攻税课司衙署!
这京城的百万官民,还有那辽镇的供养,可都维系在这漕河之上,眼下还是只断了数日,若是再断上个把月,这京城、辽镇便要大乱了!而那苏杭腹心之地,也是朝廷的“银库”所在,哪里能乱的?
这两日,科道御史言官的奏本如雪片一般的往宫内飞去,而重臣、贵戚也是见天的往乾清宫跑,毕竟这漕河上流淌的不仅是京城、辽镇等北地的血流命脉,还有那各个大臣、皇亲国戚的商货,还是金山银海呐,那可耽误不起!外加那南直隶一地,在京为官读书者甚众,不少人更是直言要天子取缔税课司,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漕河断,苏州乱,天下惊!
在这等情形下,乾清宫中的内侍宫人,也处处透着小心,虽说当今圣上不是那等迁怒之人,但面临此等情况,可是谁也保不齐,有了这层心思,离着那南书房也远远的,屋内只有魏公公、王公公两位大珰、四卫营提督梁将军伺候着。
南书房门窗大开,四处角落又摆放着冰盆,本就阔达,倒也比外间凉快不少,朱由校一身淡紫色四团龙袍,看着虽是层层叠叠,好在却是轻薄,倒也凉快,因在场的都是亲信之人,也是随性了些,头上露出乌黑的束发,没有戴冠。
青年天子随手翻看着御案上如山的奏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两位太监说着闲话,仿佛外间的惊天剧变丝毫没有传到耳中一般,倒是一身红袍的司礼监掌印,面色焦虑,额头也隐隐汗湿。
“京中的粮食可还能支应?”
“按陛下指示,自四月起,已经在蓟镇周将军处屯了不少粮草;宣府那边事发,粮草等物又大多没有发卖,全部交由杨肇基总兵处看着,再加上去岁的甘薯,和数月来九洲米铺收买的粮食,又辽镇的供给,部分走海路,北直隶之地即便漕运断绝三月,也将将够了。”
御马监掌印边说,边颇有些感慨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天子,不仅沉得住气,而且不动声色之间,早有谋划;倒是王体乾闻言,眼睛圆睁,透着震惊和释然,毕竟家有余粮心中不慌;表情严肃的梁慈也是微微侧目。
啪。
朱由校轻轻放下一本奏章,大体是要朝廷立即调集军马扑灭山东教匪的,还隐隐说着要与京中商户共渡难关云云,又隐隐要暂缓税课司,不要惩处苏州织工,勿与民争利,无甚新意。
他又拿起一本,神情似笑非笑:“上个月起,京中便已经有人开始囤积粮食了?”自己只不过是复建了税课司,便能引来如此大的动静呐。
“是,陛下,几大米粮店都减少了出货,”魏忠贤接着禀告,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又以通州豪商为主。”
“呵,是通州李家罢,”朱由校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眼下的局面如此,一大半是自己促成的,但似乎能未卜先知后世之事的,不仅仅是自己呐。
“正是,”魏忠贤也是声音转冷,通州李家便是指的东林急先锋李三才,其历任漕运总督、凤阳巡抚之职,现任总督李养正也与他牵连颇深;李府靠着漕运,不知生发了多少金山银海,今次不仅囤积居奇,还隐隐牵涉其中,实在是利欲熏心!
“信王府上如何?”
“回陛下,钱龙锡应该是在帮着信王四处联络,还在士林中传扬着信王的尊重士人的名声;成国公朱纯臣也在派着下人走动着,背后似乎还有金陵城中的勋贵在;代王等藩王给信王的体例也基本不差宫中.......”
王体乾闻言,不安的抬头看了看一脸冷意的魏忠贤,和不辨喜怒的天子,面上的汗意愈重,这高官、勋贵、宗室,似乎都隐隐在与天子为敌?这是何等惊天的大事呐。
“军中如何?”
“回陛下,京营、四卫营随时听从调遣!蓟镇总兵也上书请率兵南下!”一直如石像一般挺立的方脸汉子闻言,抱拳行礼,他剑眉高耸,目光沉毅:“只是近期那些个本已抱病的勋贵,来走动的不少。”
“唔,”朱由校点点头,似乎全无意外,幽幽叹道:“根子烂了。”
背后的鬼蜮伎俩不少,不仅京城,南直隶的那帮人也是上下其手,但当面直斥自己的人却是基本没有,这等动摇国家根基的事情背后,竟有高官宗室藩王的参与,更不用说那趁机发国难财的了官员士绅了。
“喏,朕近日倒是把这臣工、宗室、豪商士绅得罪了个遍呐,”朱由校看着几位神情忧虑的近臣,不由展颜:“既然如此,便不召臣工进宫了罢,告诉他们,朕要领兵去山东,御驾亲征!”
不顾几位近臣目瞪口呆的神情,朱由校已经起身转向了窗外,三伏天的暴雨说来便来,晌午还烈日当空在,这会已然是铅云暗沉,便犹如青年那猛然冷肃的脸色。
不破不立!
.......
天启二年六月,山东教匪横行,阻断漕运,苏州织工乱起,天子御驾南征,天下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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