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血夜(下)
从张家口堡出发,往西南不足四百里,便是另一座九边重镇——大同。
其地处盆地中心、黄土高原东北边缘,为全晋之屏障、北方之门户,且扼山西、北直隶、蒙古之咽喉要道,历朝历代均为兵家必争之地,有“北方锁钥”之称;而自本朝太祖洪武二年,左副将军常遇春攻取大同,成祖又在永乐七年置大同镇,设镇守总兵官后,便历来有“大同士马甲天下”之称。
寅时(凌晨三时)方至,依照朝廷规矩城门该在寅时五刻开启,此时自是未到时辰,虽然天空有些泛白,但毕竟看不真切,城内街道上也是行人寥寥,在城东的代王府外,周围的商铺府宅也还未开门,只有巨大的宫城矗立着。
大同的代王府是大明规制较大的一座藩王府邸,以三大殿为中心,绵延近三百亩,有大小宫殿二十多座,偏殿宫舍八百余间,自太祖洪武二十五年开始,以南京故宫为蓝本营建,在辽、金西京国子监的基础上兴建王府。
而在四面围有数米高的墙垣内,却有数百名甲士在逡巡走动,他们神情严肃,也没有点燃火把或是掌灯,只是刀剑出鞘,警惕的扫视着四周;往常这个时辰,已经开始打扫准备的王府内侍和宫女也未出现,若是鸟瞰整个代王府,仅有内廷的长春宫亮着灯。
长春宫的形制与乾清宫相仿,只是略小了一些,但此时忽明忽暗的宫灯之下,仅有四人站立其中,显得很是空荡,地毯上散落着茶杯、座椅,凌晨的凉风吹来,卷起正殿中的纱,竟有些凉意。
“王公公,”半晌,正堂上首略显低沉的男音传来,语声中压抑不住的愤怒:“尔等半夜而至,就把本王唤来此处,现在也没有个交代,到底意欲何为?!”上首的男子身形胖大,面相庄重,肥厚的脸上一抖一抖,显是气急,难掩骄横。
一侧的两位身形高大的红袍官员,相视一眼,随即又看向下首正对站着的红袍老者,那被唤做‘王公公’老者面白无须,微微眯眼站着,虽说躬身守礼,神情却很是淡然,面对身份尊崇的代王那如同重锤一般的质问,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杨总兵、王总兵,这阉竖不遵朝廷法度,竟敢对藩王滥用私刑,两位秉性忠良,难道也要做这目无法纪的悖逆之事?!”见自家的喝问被视作无物,胖大男子愈发怒发冲冠,直视殿中高声喝问道,那声音在静夜的长春宫中回荡。
两位身形高大的“将军”闻言赶忙低下头去,拱手抱拳,虽说心中暗自发苦,被牵扯进这等藩王重戚之事,但天威难测,此等事情上,还是以王公公马首是瞻为好。
胖大男子见状,胸口起伏不止,手臂抬起指着殿中几人,颤声道:“好,好,好!一个个都不将本王放在眼里,本王要上书天子,将你们这等不法之徒统统下狱问斩!”
代王一系,自太祖洪武二十五年就封大同,传承两百余年,在此处威福自用,何曾有人敢违逆?即便是他朱鼐钧,自万历二十四年承爵以来,又何曾受过这般闲气,即便是那劳什子《新宗藩条例》也未能有损分毫。
胖大男子胸口起伏不定,微黑的面色涨红,眼前似乎一黑,将将稳住之后,便要举步往外而去,这是代王府,自己是一字藩王,这几个狗材难道还真敢对自己做什么不成。
一直未曾出声的红袍老者见状皱了皱眉头,此时方才睁开眼睛,本就是要低调解决此事,若是闹将出去,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若是官司打到御前,让天子折了颜面,只怕自己这些日子辛苦赶路,用心办差赎罪的功劳,就要打了水漂了。
“代王殿下,”他的声音幽幽响起,眼神阴沉的盯着就要步入后殿的胖大男子:“张家口范氏通奴之事,殿下可有耳闻?”
他在內监日久,又是掌管司礼监的高品秩內官,对于这等藩王的“尿性”自是清楚,莫说近日来这代王上蹿下跳,即便是没有这些可疑的行止,但凭藩王对这银子财货的贪念,眼前这位不可能与那范家没有牵涉。
本是疾步往后殿走去的胖大男子身形猛然一滞,似乎晃了晃,又强自说道:“你说的范氏与本王有何瓜葛?本王未曾听闻!”他转过身来,目视着红袍老者道;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却显出他的不平静,若非心中不安,他身为堂堂亲王,又怎会耐着性子,深夜在这长春殿上耗费时日?
“应当就是在这两日,范家便会被抄了家,此时殿下说与其毫无瓜葛,但若是日后查出有什么物证,那便有口难辩了......”红袍老者对着代王又是拱手行礼,很是恭敬,但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
“王体乾!你这阉竖是什么东西?!竟敢恫吓本王!?”胖大男子不知是惊怒还是害怕,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又猛地提高声音吼道:“本王现在懒得与尔等图费口舌,明日便上书参劾,若是不成,便去那京城敲登闻鼓!”说罢便又要举步而去。
“喀尔喀部已经投了建奴,今次明为归顺,实则诈降,而这范家为此事往来奔走.......”王体乾将天子金口玉言告诉自己的罪证给说了出来,果然,代王再次停下了脚步,满脸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
“这怎么可能?”身形胖大的朱鼐钧口中喃喃,面色有些发白,原先那汹汹气势消失不见,只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太监,这范家不是说要开市大家伙儿一起发财吗?怎么又扯出什么建奴?还有那什么喀尔喀部难道如此大胆?
王体乾面色不动,又是微微拱手行礼,看这情形天子、东厂的判断无误,代王果然与那范氏有染,否则也不会派人在京中各种活动,又是给皇帝送礼,又是在皇太妃处递话;不过想想也是寻常,范家这等杀头的买卖,若是能够搭上藩王的船,至少在这宣府大同地界,确实是畅行无阻了。
眼看着太监笃定的神情,代王不由心中发慌起来,若只是在张家口开个商铺,收些干股,还能说是受下面的人蒙蔽,自己不小心触犯了宗室规矩,可若是牵涉到这建奴通敌之事,只怕心现今狠手辣的天启皇帝,不会放过自己罢。
越想心神越乱,朱鼐钧不由颤声说道:“那范氏不是商户吗?怎么牵涉到这等事端?王体乾你可不要随意攀咬,再者说这范氏与王府的关系,本王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即使有罪也不干本王的事。”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语无伦次起来。
“殿下说的是,”王体乾闻言又是拱手行礼,温声回道,天子这次让自己来的用意,关键是要把宣大总兵杨肇基、大同总兵王威,这两位掌兵的大将给拉到同一条船上,至于代王本也就是敲打敲打即可,当然还有一层只怕是要让自己今后再无其他心思罢。
龙生九种呐,王体乾看着已经四十不止,仍旧保养良好,但被自己随意讹几句,便原形毕露的代王,不由想起了那位在京中的青年天子,心思莫测,还隐隐能未卜先知,为何竟差距如此之大呢。
实在是单方面的碾压!
殿中的杨肇基和王威两位宿将,相视一眼,心领神会,这一刻原本因为职位上的重叠很是有些不对付的两人,倒是有了些默契,当然更关键的在于,经过今日这“领兵威逼藩王”之事后,自己只能彻底和天子站在一起了,对文官、藩王等其他势力敬而远之了,否则,此事若是爆出,只怕两人都得“以谢天下”了。
已经垂垂老矣的王威更是想得更多些,自家事自家知,张家口的王登库王东家,因为也姓王,又会攀附,一来二去,和自家多多少少有些瓜葛,而今次特意要自己和儿子来王府干这事,只怕也是要让自己交个投名状了。
若是寻常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帝倒也罢了,但今上怎么瞧着都是个心狠手黑的主儿,而一手掌控的京营战力,更是强出普通卫所不少,只怕与那辽镇也不遑多让了,形势比人强,完全没得选!范家、王家那些商户在山西的产业、族人不能留了!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殿中几人抬眼看去,一位与王威有些相像的青年武将,满脸兴奋的步入殿中,对着王威道:“爹,这王府长史和太监处,都有与那范家的通信,其中还有不少,是商议事成之后张家口的商铺如何分润。”
青年顿了一顿,又看向上首高处的代王,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又接着说道:“两人也交代了,此事代王殿下大多知情,而且连那喀尔喀部的诈降也同样知晓!”
石破天惊!
虽说殿中众人已经或多或少猜到了几分,但此时人证物证确凿,若是捅破天去,只怕一个削职为民都是轻的了!朱鼐钧的也颓然瘫倒,口中自语着什么,眼神惊惶的看着殿中众人。
天子圣明!王体乾心中微微一叹,这几百里外的勾当,锦衣卫还是聋了哑了,天子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实在近乎妖了,他看了看面有兴奋之色的武将,吩咐道:“既如此,便有劳小王将军将二人带上来了!”
“王朴得令!”青年的面色更红,他本就生的白皙,此时百里透着红,加上锃亮的甲胄,明艳的衣袍,很是英气,抱拳行礼,又咚咚咚的往外而去,他倒也是知晓自己与那张家口王家的不清不楚,不过现今能得这差事,便表明自家无事,而能搭上天子的船,那是多大的福分?其他也就顾不得了。
“上书请罪,降为郡王,罚没张家口的铺子,大同周边五千亩良田入内帑,代王以为如何?”王体乾将天子的交代的条件一一列出,若不是顾忌悠悠众口和宗室的观感,这代王也尚算“老实”,绝不会下手如此之轻的。
已然瘫倒在地,以为在劫难逃的代王不由抬起头来,望向司礼监掌印,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此为金口玉言乎?”王体乾不置可否,有些事情可做不可说,而这,却是可做可说不可认的。
“公公,人带到了。”此时,王朴一手拖拽着一人,已然到了殿内,他自是知道此事不能大张旗鼓,来之前便将两人的嘴巴给堵上,也没有遣其他人,只自己只身往来。
代王厌恶的看了一眼这两个坏事的奴婢,心底却不由浮现出一丝希冀,此事均是二人所为,与本王何干,为何要舍出那么些财货以及爵位?稍微缓了缓,他又避开大太监的眼神,似乎方才的问话没有发生一般。
王体乾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位犯事的王府从属,咬咬牙关,抬起手来往下一挥,天子说了,要杀鸡儆猴!
哐啷!
王朴见状,面带狞笑,毫不迟疑,抽出腰刀,猛地向前挥出两刀,第一个投名状!
呲!
见血封喉,两股红雾漫撒大殿,几声咕噜之后,代王府太监、长史倒在血泊之中,王体乾的面色也是惨白,胃中翻腾不止,此时,寂静无声的殿中,传来一阵恶臭混杂着血腥味,随即代王的颤声传来:“本王答应......本王答应......”像哭一般的哀嚎,久久回荡。
殿外,天已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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