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银色扶梯1

赵觅橙的童年，要从一个银色扶梯开始讲起。

        她记得，那架扶梯位于市中心的百货商场。说起来是市中心，其实不过是一个简单到有些丑陋、毫无特殊之处的圆形转盘。转盘中央有一个用白色石头雕砌而成的女神形象，以此来纪念这个城市古老的丝绸产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西南内陆城市的私家车并不算多，在当时经济并不发达的绸和市尤其如此。松松散散的车流从四面八方的车道杂乱无章地汇聚，然后朝不同方向逐渐分离。这一切，都与车水马龙的繁华场景大相径庭。绸和是个落后的小城市，消息闭塞，生活着五百万人口，那洋溢在天地之间的嘈杂，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仿佛什么东西都无法消除那份日益膨胀、蔓延、持续的喧哗。

        商场开幕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那时，赵觅橙还没出生。她生在冬季。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赵觅橙刚满四岁，在她眼里，那家百货商场格外高大，仿佛拔地而起，建筑外立面装饰着碧绿色的玻璃，十分醒目，把周围其他平淡无奇的建筑瞬间比了下去。它傲然屹立在转盘的东南方向，是雕塑女神举起的纤细右手所指的方向。

        母亲说，开幕当天，差点发生踩踏事件。

        “这可是绸和第一家百货商场。就差那么一点。”赵觅橙母亲冯江桦用特有的夸张语调描述，“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就得上全国新闻了！”

        赵觅橙母亲具有自身特有的说话风格，擅长用零碎、不成型的词句拼凑，但却栩栩如生。她和绸和当地人一样，用方言描述着，即使她并不是本地人。伴随着母亲时而夸张时而客观的叙述，赵觅橙牵着她的手，宛如置身于当天的场景：一楼的大厅如何人头攒动，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商场内的空气如何稀薄，混杂着装修刺鼻的油漆味。母亲身处其中，差点无法呼吸，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在叫喊，她感到非常惊恐。

        “我立刻给你爸打电话，结果呢？手机都打不通！给我急得不行。人太多了！我就在想，如果我真出事了，你爸该怎么办，我们结婚才多久啊？再说了，绸和这不起眼的小地方也要上电视，这商场全国都要闻名了。前面修房子的那么多钱，都打水漂啰，老板要亏惨了。这里的一些领导也要遭殃了！”

        赵觅橙似懂非懂，依然紧紧攥住母亲的手。风刮得很猛，她感到很冷，穿过这个天梯，啊，那栋绿色建筑就在前方了。里面一定很温暖。

        “后来多亏我趁人群松活了一些，躲到了一个小的试衣间里，总算能够喘得上气了。才给你爸打了电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警察来了，才开始用大喇叭喊，维持秩序，我慢慢跟着其他人走了出来，这才避免了悲剧。总算有惊无险，你想想，这可是绸和数一数二的商场了，真出了事，谁担当得起。这么多条人命，那些当官的可吓得半死。”

        母亲语气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用非常短视的态度提及这件事。

        “这也是个教训，我可再也不敢凑热闹了。”

        赵觅橙和母亲推开了百货大楼一楼的玻璃门，暖气瞬间涌了出来。母亲仍在赵觅橙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连眼前冬季最新款的驼色羊毛大衣都不能让她分心。母亲滔滔不绝地是一件格外遥远空洞的事情。她倾诉着一件在自己出生之前的事。她的激动，焦灼，恐慌，都似乎与眼前的平静商场无法产生任何共鸣。赵觅橙决定不再听下去。她左顾右盼，对整个环境产生了一种生疏感。到自己出生时，这个商场已经营业快一年了。时间再往前，回到母亲语言所创造出的那个世界，是赵觅橙完全无法凭想象而构建的世界。

        商场当时气派的装修如今看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老气。这些摆放在柜台上的商品，所有的灯，地面上的瓷砖，似乎都是在自己出生之前已经被创造出来了。它们充满了赵觅橙不熟悉、不确定的气息。对于赵觅橙而言，自己没有感知过的，那便是不存在的，但对于年纪更大的人，比如母亲父亲，它们又是真真实实地发生过，留下过记忆和痕迹的。那么，居住的地方，走过的街道，甚至这座渺小的城市，都是在以往，漫长无法丈量的时光里存在了的数千年。那么多的事物已经出现，存续，衍生，这显得自己的出生，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们去哪？”赵觅橙问。

        母亲没有回答，但她的声音弱了，终于有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双冬季的长靴，她和售货员攀谈起来。

        “搞活动吗？”

        “不搞，这是才上的新款。”

        赵觅橙瞥了一眼那双显得很大的鞋，环顾起四周。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商场，也并不是母亲第一次和她提及开业的事，但是第一次，两者相互作用，严丝合缝地进入了赵觅橙的记忆，对她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看着鞋子，首饰，皮包，被分门别类整齐地摆放着，在光线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赵觅橙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世界的庞大，那种无可量化的、永恒悬殊的自我与外界，紧紧地抓住着她幼小的头脑，不断地放大在围绕着身处的空间。她对这个世界感受到了一丝恐惧与好奇。赵觅橙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思考瞬间，闪光于自己的大脑，它稍纵即逝。

        母亲放下手中的鞋，继续搭乘电梯，她似乎对二楼的这些毛衣，围巾并不感兴趣。赵觅橙不想询问她准备买什么，因为她有时会忽略自己的提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今天母亲难得调休，在早上，她和准备出差去临县的父亲有一场对话。

        “你准备带孩子干什么？”

        “逛商场。”

        “衣柜里全是你买的打折货，都没看你穿过，别浪费钱了。”

        “每次做活动恰好碰见了，多划算，我之后总会穿的。”

        父亲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出门前，特意再次叮嘱母亲不要为了打折而买东西。

        母亲嘴上敷衍说着：“好好，下次不会了。”

        但赵觅橙知道她本质是个固执、不听劝的人。但得知母亲要去逛商场，赵觅橙还是很高兴的。下午出门前，她甚至有些手舞足蹈。母亲手忙脚乱地帮她穿好鞋。

        “这么兴奋啊？”

        “哈哈，逛商场啰！”

        赵觅橙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她家离商场很近，就在转盘另一个方向，雕塑女神垂下的左手方向。严格来说，赵觅橙的家离百货大楼只有直线五分钟的距离，但因为要经过天桥，和下穿隧道，实际花费时间要长些。若不是在赵觅橙上小学后，她家和百货大楼中间的建筑被拆除后修建了一家酒店，赵觅橙可以直接看见百货大楼的绿色外墙。那是一栋老式居民楼，是父亲所在单位的安置房，只有三栋楼。房间很小，只有五十多平米，两个房间，装修也很普通。更因为是顶楼七楼，夏天非常炎热。厨房在进门的左手边，没有窗户。母亲常常抱怨做饭时热得汗流浃背。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楼梯间的灯泡时不时会熄灭。高温时，常常爬完楼梯，会流一身汗。赵觅橙从来没有抱怨，她甚至觉得房子很紧凑，反而很温馨，足够一家三个人生活就可以了。赵觅橙以为自己从出生时就在这个屋子生活了。实际上，她两岁的时候才搬到这里。好处是，视线高而开阔，可以一览无余看到远处的山。

        不知从何时开始，赵觅橙感受到逛商场有种微妙的幸福感。推开商场门口的玻璃门，这里仿佛单独出来的另一个世界。明亮的空间，宽敞的过道，干净的电梯。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慢条斯理地在里面行走，会感到非常愉快。售货员们苗条而亲切，穿着统一的淡灰色制服，头发用黑色网罩挽起成一个团，防止散开，搭配着蝴蝶发卡。电梯通往各个楼层，中庭装饰着定期更换的彩色画条，以增加新鲜感。商场的空间被一种高大、明了、整洁的印象所固定。气氛也被一种温柔的平和所占据，货物摆在各自货架，它们不会逃走，不会变化，不会欺骗，充足的照明下，它们被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在这里，世界没有秘密，一切都明码标价。这些商品，它们就生活在这里，这里是它们的家，它们耐心等待，被挑选，被比较，或许被选中，或许继续等待。

        这是赵觅橙当时的想法。

        在各类商品的包围中，人们面带微笑，轻声交谈，显得礼貌而平和，看上去体面而安静。他们有的需要什么，有的不需要，无论他们购不购买，他们不会攻击，他们脚步放松，神态自然。他们和销售员交谈，或者只是默默看。当时赵觅橙还非常年幼，对于环境的感受处在懵懂的阶段，但到了八岁九岁，她明白，更加熟悉的绸和市不是这样的。这里充满了争吵、欺骗、撒泼、扯皮。无论男女老少，他们对陌生人充满敌意，神经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战斗。坐公交要抢，去买菜要抢，去办事要抢。他们冒失、急躁、横冲直撞，会互相推搡，生怕让任何人占了便宜。陌生人经常发生摩擦，在街上互骂当地脏话，牵着孩子的老人粗鲁闯红灯，马路上的汽车像是没油了般拼命按喇叭，中年男性司机猛然摇下窗户，探出头激动吼道：

        “这么急赶去投胎啊！”

        电梯到了四楼，母亲在家居用品处停了下来，因为这里有个降价大促销。上面堆满了白花花的棉被，枕头和床单，母亲似乎被吸引了视线，拉着赵觅橙走了过去。百无聊赖的售货员看见母亲的脚步，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

        “打折吗？”

        “打！这里是五折的，那里是三折的。”

        母亲明显心动了。她松开赵觅橙的手，开始东摸摸西摸摸，一会问这个毛毯，一会问那个被套。

        个子瘦小的售货员眼睛一转，开始熟练地介绍起来。赵觅橙在母亲身旁呆了一会，听得很无趣，想着她果然还是没有听父亲的话。母亲最终还是放弃了购买，售货员瞬间露出不屑的神情。赵觅橙趁母亲不注意，四处溜达。转眼来到一架银色扶梯面前。这是新修建的扶梯，似乎刚刚竣工不久。

        赵觅橙抬头便屏住了呼吸，她幼小的身体呆住了，感到难以挣脱的吸引力。或许住楼房是看惯了高处，对扶梯所带来的登高感异常亲切和向往。这个巨大的银色扶梯，它高而长，异常夺目，连接着四楼和七楼。倾斜的角度让它像一个巨型的悬浮物，横亘在半空之中。优雅而冷峻，像是异化而来的生物。赵觅橙第一次看到如此庞大的机械，银色的铁皮机械闪烁着冷酷的光，一眼望不到尽头。出于安全，试运行中的扶梯，速度极缓慢，但它从上到下泛着洁白银色冷光，在百货大厦的充足灯光照耀下，冰冷的铁皮制物仿佛也有了温度，只是它内部有持续的低鸣，像是不断发出怒吼的野兽，无法小觑。

        扶梯周围已经站了许多跟赵觅橙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各自的父母牵着他们的手，可任凭他们如何劝说，也不肯迈开一步，一起乘坐，还有的甚至旁若无人哭了起来，在地上打滚。剩下的孩子们用，用充满恐惧的眼神观察着，仿佛它是一头冰冷的怪兽，随时可能粗暴冷漠地对待这群幼小人类。

        “不要，我害怕！”

        “我不！”

        “我要走楼梯！”

        这也难怪，在小孩眼里，它实在太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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