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色扶梯3

就如同狄更斯所说的一样，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90年代，时光显得轻松而自在，社会快速发展，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身处西南的小城绸和也不例外，电玩城如同雨后春笋般生长在绸和的大街小巷。这里没有美术馆，音乐厅，咖啡厅，但大大小小的电玩城占据了很多空置的店面。

        相比在银行上班的母亲，在机关上班的父亲则有了大量充足的时间。他成了其中一家的常客，就是百货大楼刚新建好的那家名叫“欢乐时光”的电玩城。

        母亲上班的地点很远，通常回来得很晚。绸和一共有三个区，有一条江蜿蜒横穿其中。当时的绸和只有一架桥连接。母亲就在河的对面工作。那架桥赵觅橙也常常去。有时候周末会出游，一家人会紧紧挤在一架摩托上，赵觅橙坐在中间，母亲在最后面，赵觅橙像夹心三明治一样夹在中间。虽然挤，但赵觅橙还是感到了幸福。去远处的山上的绿树小道中走走逛逛，饿了就买碗酸辣的凉粉，吸溜着吃完，太阳落山就回家。赵觅橙坐在摩托上看着蜿蜒的山路在自己脚下消失，感到非一般的自由，忍不住快乐地喊道：“走回家啰！”

        “坐好了！别乱动。”母亲会佯装呵斥。

        三个人同时笑起来。

        那的确是段很欢乐的时光。以至于赵觅橙之后回忆起，就像被人凭空捏造出来的桥段，活生生镶嵌到自己的大脑中一样，生硬而突兀。

        赵觅橙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家，为数不多的同伴，是院子里父亲单位同事的孩子，年纪相近，有男有女，经常一起玩。夏夜在院子里跑到汗流浃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小时候的时光很空闲，没有什么要做的事。电视机里播放着新的动画片，一晃，天空就变暗了，先是父亲再是母亲，脚步声在楼道中央响起，赵觅橙费力地打开那扇青色的铁门，兴奋地迎接他们。

        “耳朵这么灵敏啊？”

        “嗯。”

        赵觅橙快乐地接过父亲手中提着的凉菜，她很喜欢凉拌心舌和猪耳朵。脆脆的，红油和新鲜葱花混合在一起，回味无穷。父亲来到厨房，开始煮粥，母亲回来躺在沙发上，抱怨工作的劳累。赵觅橙开着电视，感觉狭小的家开始热闹了起来。

        在绸和所在的西南片区，男人做饭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习以为常。但总有父亲的同事会问起赵觅橙，“更喜欢父亲还是母亲？”

        赵觅橙很难抉择，最好还是选择了父亲，因为父亲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赵觅橙上小学前，大部分时间是父亲赵易海负责做饭，照顾赵觅橙。父亲是绸和附近的农村出身。家境贫寒，借钱复读了一年，高考到了省城，通过相亲和外地的母亲相识，母亲通过父亲调动了工作。赵觅橙打记事起，就知道父亲的工作既轻松又安稳。相比之下，母亲总是穿着黑色的套装，银行的工作早出晚归，辛苦不少。因为如此，她常常抱怨自己的工作：“累死了，水都没喝一口。”

        每当父亲自己做饭时问赵觅橙：“今天要吃什么？”

        赵觅橙就会不假思索地说：“番茄圆子汤。”

        这是最保险的选择，不会出错。那时候的番茄还很新鲜，汁水很多，没有农药或者转基因的存在。红彤彤的汤水飘荡着一圈一圈的油脂，猪肉丸子浮在汤里，赵觅橙喝了一口，心生满足。她最喜欢将汤和圆子放到米饭里，搅拌着吃。通常能吃下一大碗。

        赵觅橙所居住的院子周围有一颗高大修长的银杏树。她经常望着这棵树发呆。每次看见，赵觅橙的心会变得平和安宁。一到秋天，叶子变得金黄，阳光照在银杏树身上，金黄色的叶子随风飘荡，像是一把把染了色的金灿灿的扇子，密密麻麻铺在院内。赵觅橙捡起一片，她感到非常宁静。头顶的天空是通透的蓝色，泛着红光，点缀在白色的云上。微风吹来，赵觅橙感到自身幼小的躯体，漂浮在黄，蓝，白三种纯粹的颜色中。有一种奇妙的幸福感通过阳光、微风、叶片传递到了她身上，难以言喻地和自己心灵相契，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被包容，被原谅的幸福感。

        她热爱着赋有生命力的一切，那是万物的源头。

        因为没有其他亲人，父母上班后她经常一个人在家，她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她喜欢看书也喜欢阅读，那些陌生的知识或者话语，像是一把把打开秘密花园的钥匙，领略到不同的风景。她很喜欢趴在窗台，看楼下经过的行人。他们都有方向，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他们会去往何方呢？自己除了这个家，似乎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这个家，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下雨了他们会打着伞，五颜六色，像是一个个盘子流动到不同的方向。神奇而极具趣味。是她当时常常思索的问题。可以看见那个百货大楼和花园转盘。对赵觅橙而言，这个世界是运动的，流淌的，变化的。或许每个孩子的天性都是勇敢的探索者。当他们还不知道风险为何物，世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平面呆板的样子。除了自己，还有谁此时此刻能够体会现在的心情？即使最亲近的父母，也无法无时无刻在一起，体会到同样的滋味。

        赵觅橙身边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只有父亲，母亲，和她。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外公外婆在遥远的外地。联系不多，除了节假日打个电话，平常家里只有赵觅橙和父母。

        “你跟你外公外婆说句话。”春节的时候，母亲会要求赵觅橙。

        赵觅橙嘴很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僵硬地敷衍了几句。

        “这孩子，多学着呀。要嘴甜。”

        赵觅橙重重地点头，外公外婆是说普通话的，是和自己不一样的。

        在绸和，人们说着方言，能说好普通话的人实属凤毛麟角。包括赵觅橙的父母，都将说普通话视为比登天还难的事。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绸和。周围的人安于现状，并不急促。于是他们不去学习，也不愿意学习。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必要学习。

        可奇怪的是，赵觅橙从小就想着远方。

        "妈，天空那边是什么？"

        “什么那边这边的，快来吃饭，先把鸡汤喝了。”

        赵觅橙皱着眉，又闻到了最难受的当归味道。

        问了父亲，答案同样乏味：“都差不多，都是人，都是地。”

        即使这样，赵觅橙仍然渴望看看天空的那一头。

        关于绸和，她有太多不能理解的事。人们为什么不讲道理，为什么热衷于从早到晚地吵架，为什么理直气壮要他人为自己着想。他们要么面无表情，要么忧心忡忡，总是急着什么，担忧着什么，提防着什么。人们大多说着粗糙的本地方言，他们不愿意学习，也不愿意接受。能真正说好普通话的人已实属凤毛麟角。也许，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少得可怜的外地人，就别无可能了。

        包括赵觅橙的父母，他们说这是比登天还难的事。赵觅橙想，这是一种怯懦，拒绝了解不熟悉的事物，因害怕而不学习，更加让他们忘记了，所处的空间是如何狭窄。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绸和。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这是一件悲伤的事，至少，令赵觅橙很失望。她觉得绸和这座不起眼的城市，没有希望。人们或许因为安稳，而舍弃了未来。或许因为没有未来，才一无所有。真正的原因是，周围的人安于现状，并不急促。于是他们不去学习，也不愿意学习。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必要学习。

        在流逝的时光里，赵觅橙看到了书的重要性。不需要提醒，她很自觉地开始看各种书。节假日，父亲最常带她去百货大厦的六楼书店，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我先去逛一下，你先看书。”

        “好。”

        赵觅橙不知道父亲去哪了，他似乎很放心自己，一去就是一下午，赵觅橙很好奇，但父亲从来没提他去了哪里。又是一个周末的午后，母亲要上班，父亲带赵觅橙又来到书店，赵觅橙准备看上次没看完的《绿野仙踪》。

        “你在这看书，不要乱跑，我之后来找你。”

        赵觅橙答应得很好，她抽出书，佯装看书，但她余光瞥见父亲身影消失之际，立刻站起身，将书放回书架，跟了出去。赵觅橙第一次跟踪他。她的内心惴惴不安，生怕跟丢了父亲，又害怕父亲发现了自己，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直到父亲上了电梯，不高大的背影走进了一个场所，门牌上赫然写着“欢乐电玩城”。赵觅橙恍然大悟。

        电玩城已经修好了，这是他的目的地。

        下午两点，即使人不多，但仍然很热闹，音乐声沸腾，播放各种颜色鲜艳画面的屏幕同时闪动着。那里表面上摆满了电动游戏机，需要花钱买硬币，投入一个或者两个，才能开启游戏。有格斗的，有对抗的，有动感的跳舞机，还有仿真的摩托车，玩家可以随着画面的变化，在屏幕前的摩托车上进行左右转向。

        “爸！”赵觅橙喊了一声。因为她也想玩这个，但母亲从来不让她玩。

        父亲吃惊地转过身，“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来的。”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问赵觅橙想玩哪些。赵觅橙指着那个跳舞机，当时，跳舞机非常流行，赵觅橙一直跃跃欲试。没想到，赵觅橙玩得很好。这一次，父亲陪着赵觅橙玩了一下午，赵觅橙感到很开心。之后，赵觅橙会和父亲频繁地来到这，久而久之，她变得非常熟练。知道哪个机器需要多少硬币。

        赵觅橙很快发现，父亲不是来玩这些游戏，他会熟练穿过由一排排游戏机间隔出的通道，来到一扇棕黄色的木门，拉开门，推开帘子，掀开之后是另一片天地。陈列着一排排纸牌机，里面很黑，只有机器画面透出一抹昏暗的光，照在各种男人的脸上。

        “这是什么？”赵觅橙去找父亲地时候问。

        “和外面一样，都是玩游戏的。”

        “为什么它们不摆在外面？”

        “外面摆不下了。”

        这里明显比外面冷清许多。

        母亲下了班会问：“今天你爸带你去哪了？”

        赵觅橙回答：“去商场六楼看书。”

        赵觅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撒谎。但面对玩伴，赵觅橙会如实说：”我又去那边的电玩城了。“

        伙伴们会露出羡慕的眼神。赵觅橙甚至有一种骄傲，自己可以被允许自由出入这个场所。但也是在这里，她偶然发现了世界的背面。赵觅橙在玩的时候，父亲在干些什么？

        他就在这里面。一条过道的背面。那是隐晦的、身处暗处、不能被人发现的。赵觅橙的知觉知道这是一件或许不被允许的事，不被什么允许，她说不上来。她头一次进入这里时，有些害怕，父亲没有对她过多解释，也没有叮嘱她什么。但她明白，父亲的行为有着隐秘的性质。后来，在父母的争吵中，赵觅橙才逐渐明白，这是具有赌博性质的机器，所以它不被允许出现在外界，而是隐匿在黑暗中。

        一开始，两人心照不宣，相安无事，赵觅橙在外玩耍，父亲则在里面玩纸牌机。赵觅橙驾轻就熟地会在玩累了的时候走向那个灰暗的通道，在暗沉的灯光中，寻找父亲的脸。

        “爸爸，走了吧？”

        “再等一下，还有一盘，你再出去玩会。”

        “哦。”

        父亲的神色非常投入，有几次在赵觅橙央求之下，他才会依依不舍地带赵觅橙离开。那个房间还有一个隐蔽的楼梯，可以直接通往侧面的出口。有一次这个地方被查封了，后来父亲又去了别的地方。赵觅橙对这件事，没有放在心上，但留下了导火索。母亲经提醒，发现了父亲的不务正业。

        一天傍晚，母亲下了班，提着顺道买的菜，问正在专心致志看动画的赵觅橙。

        “你爸是不是经常带你去那个百货大楼的七楼？就是有电玩机的地方。”

        “啊？”

        “是不是？”母亲的语气严厉。

        “嗯。”

        “他把你丢下，一个人跑到房间里玩纸牌机，是不是？”

        面对母亲的咄咄逼人，赵觅橙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她从不喜欢撒谎。但她预感自己的回答会带来不好的发展。事情果然如此。母亲怒气冲冲，勃然大怒。乡下探亲回来的父亲正好推开了门。

        果不其然，他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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