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葬礼
人死了,身后事却未完。
楼下讨论最多的其实是囡囡的归属,谁都没法养这个孩子。家里的亲戚不多,谁都不比谁好过。
关系最近的大舅家是低保户,瘸了腿靠零工过活的大舅和灯泡厂烧饭的舅妈还有个上高中的女儿要养,多一个他们负担不起。剩下的近亲年岁都大,都是常备降压药救心丸的老头老太,谁还有精力养个小孩。近亲养不了,远亲更不愿,并非善恶之分,只是人之常情,谁都没有多余的同情来照顾一个孤儿。
最后是李成功带走了拖油瓶。他也不想管,然而对着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他又觉得不能不管。
葬礼全是他大舅一家在张罗,李成功陪在灵堂做了他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孝子,停灵一天一夜,他在灵堂里坐了一天一夜,等第二天火化下葬,剩下的是活人的活动。
葬礼三天,在李成功的记忆里这三天就仿佛是一个凉凄凄的噩梦,白炽灯惨白的灯光印在冰棺之中,衬得他母亲那张画着死人妆的脸越发诡异,耳边回荡着灵堂音乐,透过那冒着杂音的喇叭,发出“滋滋”的声响,在空寂寒冷的午夜,平白地惊得人一身冷汗。
背脊发凉间,李成功在回家后第一次见到囡囡,他已经忘了他这个小阿姨的大名,囡囡这个名字因为他母亲时常的念叨印象深刻。现今8岁的小孩一如他印象中阴沉,宛若鬼魂般从里间飘到灵堂,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冰棺的另一边。
夜仿佛更冷了,有隐约的话语声传来,飘缥缈渺地好似在彼岸。李成功打了个哆嗦将胸前的拉链一拉到顶,半张脸藏在运动服的领子中,他望着顶上有些许霉斑蔓延的天花板发呆。
关于以后如何家里如何的考虑盘旋在脑中不去,对于母亲去世这件事他才刚刚意识到了一点真实,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一边骂着他“小畜生”一边为他准备饭菜告诉他天气冷暖。
心里堵得慌。以前被母亲打骂时曾心生抱怨想着她死了多好,然而当这件事成真,一时间心底有的只是惶恐。他害怕当初一时的叛逆与如今的结果有关,更害怕从此孤身一人家不成家。
晚间的素斋并未吃饱,李成功紧了紧外套起身跑去厨房。葬礼的晚上灯火通宵,这时候厨房还有人。见他过来,正在泡茶的李莹莹冲他露出了一个笑:“是不是饿了?要不要给你泡碗面?”
“有没有其他的?”厨房的案板上放满了为明日送丧准备的米糕,这时间已经冷硬得如同石头,确定不能吃,李成功“啧”了一声,翻出了一桶红烧牛肉面。
“要水吗?这边的我刚烧的,”李莹莹拎过一个热水瓶替他满上,见她表弟叉子卷过泡面呼噜呼噜地吃,想到以后心里一黯。“你后天回西府?”她开口问,想到姑姑又想到囡囡,一时间心绪复杂。
“葬礼完了就回去,”从泡面里抬头,李成功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没什么好留的。”
是没什么好留的,想到这个病镇李莹莹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没必要说,镇上的年轻人都想着到外面去,她亦是。
“之后还是去东哥那里?”
“还能去哪儿?”李成功话说的很冲,却是个无奈的事实,他妈给他布好了路,真他妈的是条好路,没钱没学历,在跟着东哥学厨可比工地工厂里作死做活的好。沉默蔓延了有一阵,整了整口气,李成功开口:“以后……跟东哥学几年手艺,等攒够了钱就自己开家店……”后厨里打工眼里所见不过是厨师老板,羡慕着老板有钱,李成功的梦想不过是攒钱开店,开了店就能当老板,能有钱买车买房,15岁的梦想就是如此简单直接。
“挺好的……”李莹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有点头说好。
李莹莹其实很少和她这个表弟谈,小时候还能一起上树下河,等大了完全不是一路,她是乖在家的柔顺性子,她表弟却是逃课打架出了名的不要好,除了逢年过节问声好,天知道他们多少年没谈过话。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地方,突然间说起以后,一时间只有怔怔,想自己,想以后。
“灵堂……你过来了现在灵堂有人守着吗?”一句话说完空气里又是一阵沉默,李莹莹找话地问了一句。
“囡囡在,”农村里讲究习俗,停灵的晚上必须守人,李成功不信这个,但其他人信,他妈最后的这个晚上,他压根就没心思就着这么个细节和人吵,该怎样就怎样。
“囡囡还没睡?”李莹莹惊讶了句,想到之前家里闹腾的谁养囡囡,面对着李成功她张了张嘴,嘴里的话好似噎住般堵在喉口。想了想,她翻了一桶面泡了,让李成功带给囡囡:“小孩子饿得快,这桶给她。”一句话说出口好似带出个引子,接下来的话通顺多了:“她一个小孩也不会照顾自己,我找条毯子你带过去,你自己也盖一条,晚上小心感冒。”
话落又是沉默,看李成功那嫌烦的表情,有一句话绕在心头很久李莹莹还是开了口:“阿成,对囡囡好一点。”
李成功撇了撇嘴,面对着表姐的话,他的表情很奇异,那种不愿愤怒与感谢怀念杂在一起,将他的表情涂抹成斑斓的小丑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骑着独轮车在钢丝线上滑稽地表演着,然后这一天线断了车翻了,名为李成功的马戏团关了门。
李成功并不讨厌她这个表姐,他觉得她懦弱胆小,但他也承认李莹莹是个很好的人,无论外人如何讲无论他闯什么祸,对他是如一的态度。
当这种如一同样出现在囡囡身上时,一时间的触动令李成功觉得有些自愧。他大概真的是个很混账的小混混,他自我嫌弃地想,对囡囡唯一的印象就是鸠占鹊巢的阴沉鬼。他讨厌那小孩。
李莹莹的话还是有了用,李成功回灵堂的时候带来了一桶面和两条毯子。对着阴沉鬼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用脚勾了条凳子将面和毯子一放,他自己裹了条毯子回了座位。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谢谢”,很轻很轻,飘缥缈渺的和门外的话语声一般不真切,李成功抬头,坐对面的小孩已经自己披上了毯子吃起来。礼貌得让人不知所措,李成功无声地“啧”了一嘴,没回应。
天蒙蒙亮的时候灵车就来了,他们约的是早车,几家亲戚披麻戴孝囫囵地坐满了一车,李成功和囡囡就坐在第一排。
殡仪馆在市西郊,那里近山区,从铜官镇出发得近一个小时。小孩子到底经不住熬夜,车上阴沉鬼就开始晃头,第一次磕到李成功手臂的时候她轻轻地道声对不起,再一次又一次,终是没熬住眯了眼,一开始还靠着车背,车子一震一震最后滑向了李成功,这次他没推。到底是小孩,李成功想着,纵容了一次。反正以后不会见了,就算是讨厌鬼,容忍一次也无妨。
下车的时候很安静,最后的送别,亲戚间无论关系远近脸上都增了伤感。阴沉鬼也很安静,醒来的时候诧异了一下礼礼貌貌的一声谢就规矩地跟在大人们身后,李成功还是不想说话,鼻孔里出气的一声“嗯”,算是回应,他走在了最前边。
殡仪馆里有一套流程,追悼告别,遗体火化,一个比一个肃穆。看着那高温的红蓝火焰将他母亲席卷最后化成灰飞,李成功面无表情地站着,对周围的一切好似苍白的失了感觉。
也不知是谁失控的一声哭拗,陆续地周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泣声。李成功依旧无泪,流不出泪来,心里是钝的,昨日的真实感早已消散了个干净,如今反倒觉得自己像在戏里,演着木偶般的戏,出了戏外,却知道母亲真的没有了。
离开铜官镇前在家最后的一个晚上,李成功还是哭了一顿,将之前所攒的泪全还了出来。
他就这么躺在自个儿的床上,盯着顶上被霉渍染得泛黄的天花板,无声地流着泪,一串串根本止不住,眼角是热的,心里是冷的。母亲没了,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屋子里很空,空空落落的,寒气直往人心里逼。
他想着以前,他妈给他收拾屋子,翻他的抽屉搜他的书包,撕着他的杂志骂他,举着鸡毛掸子要打他……屋子里四处都有他母亲的影子,那些曾让他厌到心里去的举动,竟是怀念到眼泪止不住。
人没了连如果都说不出口,过去的事如走马灯般从脑中晃过,李成功想起了以前,他爸还在,他爷爷还在他奶奶还在的时候,他想到了睡在隔壁的阴沉鬼……想着想着,在天际发白的时候,枕着那浸湿了泪的枕头,李成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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