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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起云晨光


中原三国中,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历来都有在春日办赏花宴的习俗。可在临近冬日举办赏花宴的,怕也只有这几年的燕京贵族。

        五年前,燕京城外的一座山被商人贺兰敏买下,他便请遍天下有名的花匠,在六国间到处搜寻奇珍异花,又请专人建造园林宅院,不过一年,原本只能算还可以的一座山,成了燕州最为出名的景致。

        贺兰敏唤这座山——起云。

        起坐天地间,云收花香来。

        那里的花一年四季各不相同,但都开得恣意;连祁的贺兰氏本是北方大族,贺兰敏所在的一支据说百年来都是行商的,但大多活跃在本国和西域两国。自十年前凉城之战,裴将军率北府军大败连祁武士后,两国开启和平交涉,连祁作为战败国,割恒、朔两州献给东周,原本住在恒州旋鸿的贺兰氏,便因割地从连祁人“变”成了东周人。

        十年间,在当朝皇帝的推动下,东周的汉人开始北迁,原本在恒、朔两州的大族被不断稀释,贺兰敏的祖父并非贺兰氏主脉,且只是一介商贾,并未被放在眼里,只由复姓贺兰,简化为单姓贺氏,因而贺兰敏实则姓“贺”,而非“贺兰”。

        家业到了如今贺兰敏这一代,他不满足于连祁与西域两国的商贸往来,而是将自己的商业版图纳入了中原三国,由东周开始,再向南诏渗入。西楚国风闭塞,且与东周之间一直剑拔弩张,只是因着两国的先帝立下的三十年停战盟约,才得以安宁了一段时日,便是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贺兰敏依旧打开了与西楚的商贸往来,从十一岁开始跟着父亲从商,到如今整十年,贺兰敏所在这一支的名气,倒是大过了在连祁的贺兰氏主支。

        忽略它背后的东家不提,起云山四季花不凋的美名,倒是吸引去了燕京城中那些达官显贵们。

        因而在初冬赏花,成了燕州,尤其是燕京中富贵人家特有的消遣了。

        “今年做东的是朔方郡王妃。”宋知若一大早便来了宋知玉的院子,边帮着挑首饰边说,“听说是为了要给定安县主选仪宾呢。”

        宋知玉小时候见过郡王妃,圆圆的脸,嘴唇也是圆圆的,最爱涂殷红的口脂,笑起来一双眼睛却是弯弯长长的。如今应当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听说自己离京前刚怀上了第三胎,如今自己的次女快到及笄之年,想来正是因此才做东今年的赏花宴,要给自己的女儿相看人家。

        在宋知玉以前的印象中,郡王妃应该是整个燕京城最爱戏文,且最愿意为此折腾的人了,养了十多个戏班子不说,还喜欢自己写戏文,若非身份不允许,她就该登台唱上两句了。

        宋知若看白芨给知玉梳头,大约是怕妹妹无聊,便又说道:“大家私下里都说,郡王妃想来是听戏听魔怔了。前两年有宫里娘娘给王长子想给说媒的,她说还得看孩子自己中意才成。郡王妃人好,辈分又小,宫里的娘娘也爱同她开玩笑,便说‘若王长子看上了戏班子里的角儿,你也给娶进来么’,她竟说不愿作那戏文里拆鸳鸯的恶毒婆母。”

        宋知玉搭腔:“那些娘娘们怎么说?”

        “自然是笑开了,想来都不信呢。”宋知若停了片刻又说,“其实,若世人真能像郡王妃这么想也不错,至少可以不用同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宋知若自出生后,便与皇七子傅谊定下了婚约。傅谊长宋知若三岁,原本等明年七殿下及冠,出宫立府便能成亲了,但傅谊十五岁时生了一场怪病,怎么也不见好,后来出宫调养,竟就慢慢恢复了。一直到如今,也还未曾回京。

        宋知若与傅谊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但当时毕竟还是小,又不像宋知玉一般带着异世的记忆,如今与傅谊可以说毫不相熟。

        “姐姐不愿嫁给七殿下。”宋知玉虽心里明白,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都不认识,自然不会愿意了。”宋知若凑上来压低声音道,“等他回来,我得想办法把这婚约给退了。”

        一旁的白寻瞪大了眼,往外张望了一下,看没有别人在,才松下一口气,无奈道:“姑娘慎言,这是陛下赐婚,若随意改退,便有欺君之嫌。”

        宋知若耸耸肩,不置可否,转而去了一边,指着列在榻上的其中一个漆盘问道:“这是什么?”

        一旁的紫苑答道:“这次赏花宴要穿的衣服,昨晚夫人着人送来的,说是时间赶,来不及定做了,便让婆子量了尺寸在成衣上改。”

        宋知若探身摸了摸那衣服,皱了眉道:“不是什么好料子。”

        “不光是料子。”青黛在一旁搭腔,“这样艳色的衣服,如今姑娘是不爱穿的。”

        桃红色的锦衣,绣着些繁复的图案,宋知若看向那端坐在妆台前的女子,实在想不出来她穿上这衣裙是何种模样。

        “反正也不穿这件。”知玉头梳好后,正由着白芨往自己头上比着簪子,“姐姐一个月前便来信说了,我让白芨帮我准备了衣裳。”

        不多一时,便有嬷嬷来问是否准备妥当了。

        宋知若拉着妹妹仔细打量了一番,眼里的笑意更甚:“这是你回京后第一次参加宴会,我瞧着不用多打扮也能将起云山的那些花儿比下去呢,届时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小郎君,看上谁了同太后讲,可别等着蒋氏给你做主。”

        说着便拉着妹妹向院门走去。

        长公主长子早夭,三子去了青州,如今在燕京的只有行二的宋陵,宋陵也未多纳妾室,老太太还未回京,家中人口不算多,今日去赴宴的女眷只有主母蒋氏和宋家的五个姑娘。至于男眷,蒋氏的长子还在外游学,便只有小郎君宋玠一人。

        蒋氏看到一身荼白衣裙的宋知玉愣了愣,本想说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只让众人快些上马车。

        宋玠不愿坐轿,只想自己骑马,下人有些为难地看向蒋氏,蒋氏则看向宋知若。最后还是宋知玉开口:“过了年就十二岁了,若是出自将门的小郎君,这年纪都能跟着上战场了,骑个马而已,由他去吧。”

        宋玠俊朗的脸上顿时笑了开来,像冬日暖阳下绽开的小白花。

        宋知玉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看着在轿边骑马的宋玠,心里没来由地一痛。

        裴湛第一次随北府军上战场时才十一岁,在燕京时还是白白嫩嫩的小郎君,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自塞北回来后就黑了些,也长高了不少,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那以后,除了太苍学宫,他便去校武场待着。

        “若战争能永远消失就好了。”小郎君的眼眸黑漆漆的,眼神却清澈如昼,“可是不行,真正的太平,要靠很多很多的战争去取得。”

        那时候宋知玉只有两岁,大家以为她不懂这些,但她并不是真的两岁小孩。她很想告诉表哥,在将来,我们脚下踏着的这片土地,会有长久的太平的。

        可裴湛没有等到,那个机巧忽若神的少年在最好年纪,湮没在了权欲斗争里,为帝王的猜忌而牺牲。

        自轿帘外灌进来的冷风将宋知玉拉回了现实。自己已经回了燕京,这里没有漫天的战火,没有流民的哭声和哀嚎,也没有堆积如山的尸骨饿殍,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被暗害致死而无能为力,甚至连冬季也能有漫山的繁花,可那繁花背后,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如此悲凉。

        她在慢慢地找寻答案。

        “阿玞阿玞?”睡梦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拍打宋知玉的肩膀,“醒醒,到起云山啦。”

        睁开眼,宋知若清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想是起的太早,马车晃着晃着便睡了过去,正欲坐起,在肩上的披风滑落到腿上。

        宋知若笑意盈盈:“怕你着凉。”

        马车外的动静大了起来,多是夫人姑娘还有郎君们的互相寒暄。

        起云山中的路是特意修葺过的,平缓而宽敞,山脚边有一大片的花园,青石铺就的小路和木质雕花的长廊蜿蜒曲折,将形态各异的亭子连在一起。如今众人都聚集在此处,山脚有片湖,名曰雁栖。雁栖湖边停着几艘巨大的画舫,如今还未到立冬,但北方已有了冷意,天气尚早,湖面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远远看去,朦朦胧胧的,水天一色。

        宋家的几位姑娘跟在蒋氏后头,同各家的夫人见了礼。许是对宋知玉的好奇,不少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见过礼后,蒋氏和宋家其他姑娘都去了各自交好的朋友处。起云山较去年此时又有了不同,宋玠好奇,便带着侍卫到处走走看看,宋知若姐妹二人则去了最靠近起云山的高台,那儿面朝雁栖,中间是开满鲜花的园子,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宋知若见妹妹盯着那湖面的画舫,凑近说道:“冬日赏花宴的规矩要比春日随意的多,应该还同往年一样,先吃些点心糕点。”然后指了指东边的一处空地,“夫人们听戏,郎君和姑娘们可以去那儿捶丸;唔或是西边儿,那儿可以打马球,不过刚吃完东西,很少有人去。待到巳时,便可以去画舫上用朝食去那些个茶帐或小院儿也行然后就是吟诗作对、弹琴画画”

        宋知若正喋喋不休地介绍着,突然“呀”了一声,下巴朝前边儿抬了抬:“顾大人怎的来了,以往这样的宴会他从不参加的。”

        宋知玉朝前面看去,湖边的榕树黑黢黢的,榕树旁有一位身着白色锦衣的男子背影,长身玉立,腰间玉带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看不见正脸,但只这一背影,便让宋知玉想起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天气微寒,早晨的阳光渐渐从云雾间透了出来,带出些许的暖意,那湖面迎着太阳,偶有微风吹过,闪着金灿灿的微光,像是被揉碎了的绸缎。少年回过头来,晨曦经过他的脸,照亮了他的眼眸。

        不只宋知玉一人,亭子里、廊下、园中,很多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多是些深闺女眷,并不相熟。顾月舒朝众人颔首,便算是见过了礼。正欲转身往男眷席上走去,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

        四目相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一瞬间的功夫便又平静了下来,他有些踌躇,不知该过去还是离开。

        八年未见,阿玞,你还好么。

        宋知玉坐在高台上,两旁的帷幔被风吹起,屋檐挡住了阳光。

        少年站在光下,与之静静地对望。

        她没有起身,他也没有过来,两人只是微笑着颔首,隔着几条小径和高台。

        “想来是你回京了,顾大人今日才来的。”宋知若压着声音道,“荣阳侯府没有女眷,也没有长辈,只有顾大人两兄弟,听说平日里除了公务都不太出门的。”

        “明嘉!”一阵清朗的声音传来,是傅训,“知若妹妹也在呢。”

        傅训坐下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道:“刚刚听人说怀玥来了,见到了么?”

        宋知玉知道这话是问自己的,便点点头:“见到了。”

        “没说说话?”傅训有些懊恼,随后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就知道,这小子当了官,老跟那些酸臭老儒生待在一起,便不如儿时那般洒脱率性了,将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明明念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了却话都不说一句。”

        宋知若咳了一声,摇了摇头:“顾大人来时,众人都看着他呢,想来是不方便。”

        “一个圣上面前的红人,一个当朝郡主,谁敢说你们俩的闲话。唉!说到底还是时光匆匆不饶人呐,几岁光阴流转,竟都转了性子了。”傅训匆匆地塞下剩下的半块糕点,起身离开,捂着嘴含糊不清地补充道,“在这儿等着哈!”

        不一会儿,傅训便拉着顾月舒过来了。

        互相道了安后,四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一旁的丫鬟小厮站在边上沏茶,谁也不开口说话。

        几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实在尴尬,傅训硬着头皮找话头:“小玠怎么不在,我记得这水晶宝塔芙蓉糕他最爱吃了。”

        “哦哦”宋知若应和着,“他玩儿去了,成日里在府中,今日一放出来就跟皮猴儿似的到处跑。”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干喝了第几杯茶,傅训轻轻拉了拉顾月舒的衣袖,唤道:“怀玥”

        顾月舒摸了摸鼻子笑道:“好久不见,要不要出去走走?”

        宋知玉应了:“好啊。”

        顾月舒有满肚子的话要讲,可如今真正见到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甚至他想,连说不说也已经不重要了。

        “听说起云山的花木四季不败,倒也是个奇景了。”宋知玉的目光落在一株兰花上,“你是第一次来么?”

        “也不算是。之前陪陛下去围场狩猎,回京时顺道路过,便停下看了看。”顾月舒顺着她目光所至的那株兰花看去,又补充道,“那时是春日,花儿开得比冬日更艳些。不过,我倒是更喜欢现在的景致。”

        宋知玉点点头,笑道:“我们去那处吧,我想看看湖。”

        二人来到湖边,湖面开阔,树在岸边斜斜地长着,有官家小姐或公子见到二人,不管认识的或不认识,都会行礼作揖,算是打了照面。

        “冷吗?”顾月舒目光掠过宋知玉冻得发红的鼻头。

        “幸好穿得多,不算冷。”宋知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那饿吗?”

        “刚吃了两块糕点,不饿的。”

        “那起这么早,累不累?”

        “不累,困倒是有点儿。”

        “阿玞。”

        “嗯?”

        “你过得还好吗?”

        宋知玉愣了愣,低下头扯出笑意:“挺好的呢”

        许是觉得自己回答地太过敷衍,便又补充道:“一个人在兖州,无拘无束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很开心。你呢?”

        “我也是。”两人默契地看向湖面,少年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十六岁就入了仕,陛下很看重我。”

        二人小心翼翼,又认真赤忱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只不过都撒了谎。

        “自从两年前开始,我便没再收到过你的回信了。”顾月舒缓缓开口,“我怕你出了什么事,便跑去了阳平,可没找见你。”

        宋知玉没再开口,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希望面前这个干净澄澈的少年,即便不像往日那般率性洒脱,也永远不要卷进过往那些阴暗诡谲的事端里。

        “那时候我刚好生病了,去了山里疗养那里不通书信,让你担心了。”

        “去年陛下想接你回来,还派了太医去,太医回来说你寒邪入体,病得很严重。”顾月舒皱起了眉。

        三年守孝期满后,宋知玉不愿意回燕京,便给京中的回信里说身体不佳,不宜长途劳顿。假病一事顾月舒也是知道的。直到在十四岁那年,即将及笄,陛下和太后都希望宋知玉回来,便派了太医和宫里的嬷嬷去接,太医一搭上宋知玉的脉,皱着的眉头就没舒展过,最后只往宫里回了句“郡主的情况至少还需修养一年,着实不适合舟车劳顿了。”

        太医说的是实话,皇上太后和父亲开始不断地往阳平送药材来,如此持续了一年,直到陛下派安同芳送来密诏时,宋知玉知道自己必回京不可了。

        “许是装着装着就成了真吧。”宋知玉想了一会儿说道。

        “我还以为,是为了太子哥哥的事。”顾月舒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着。

        宋知玉耳力好,闻言一窒,岔开话题道:“说来,我还未去祭拜过阿瑾姐姐,她应当与太子哥哥葬在一处吧。”

        顾月舒轻轻“嗯”了一声:“原本,在那些人看来,太子妃携皇孙自戕,是天大的罪过,不肯让姐姐入皇室宗谱。后来大哥拼了官身,才让长姐和太子哥哥葬在一处。可姐姐又有什么过错,她只是想一家人团聚而已。那些人满嘴规矩礼法,要仁义要道德,却置活生生的人命于不顾。”

        他的脸如面前的湖水一般平静,可眼神里的落寞却是怎么也藏不住。宋知玉静静地看着他,她也走不出来,要怎么去安慰别人呢。

        想了一会儿,便只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顾月舒的小臂,算作笨拙的安抚。

        “还有瞻儿,他走的时候刚学会喊姑姑和舅舅呢。”顾月舒亦转头看向宋知玉,苦笑道,“你在信中交代让我教瞻儿喊姑姑,他很快学会了,只可惜你听不到”

        “月舒,瞻儿他”

        月舒,瞻儿他还活着。跟阿瑾姐姐小时候长得很像。

        宋知玉一看到顾月舒的眼睛,便想一股脑儿地全说出来,可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移开了目光。

        “怎么了?”

        “瞻儿是个好孩子。”

        “嗯是个好孩子。”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雁栖湖,这个季节树上没有大雁栖息,只有一阵一阵的风吹过,带来簌簌的声响。

        晨光渐渐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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