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邯郸封赵
“宗主这一拜,实则是让左史更死心塌地的效忠于我中行氏。只要你能善待左史,往后他必然被名声所累,不敢生出二心。至于你想不想坐稳这家主的位子,全看贤侄如何施恩于人了。”
老人推开侄子的手臂:
“仲父言尽于此,贤侄好自为之。”
跟在后方的护卫此时将二人的车驾分别牵了过来。少将军一边琢磨着叔叔的话,一边扶着对方上了马车。
天色已深,朱红色的车舆映出火把的光亮。当少将军瞧见叔父的车驾是辆轻装简从的栈车时,他忙唤来驭者将自己的座驾赠予老人。老人稳坐在车上,抬起双手以空手之礼向侄儿答谢。
“贤侄好意,仲父心领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将军又岂可无车。你还是快些回去。好生想想仲父今日之言。”
“侄儿受教。仲父莫要推辞。此乃侄儿乘车,平日不做他用,聊表心意,还望仲父莫要推辞才是。”
话说,世家公子都喜欢收藏各类豪车,在春秋时代也不例外。这时的贵族对车驾的使用十分讲究。即便是普遍士族子弟,车驾的标配也是三辆。一辆用于日常出行,可随季节变化拆卸棚幔,是为“乘车”。另一辆则用于狩猎,轻便灵活,是为“栈车”。这第三辆则只用作于战事,是为“戎车”。
如今是在逃命,谁还讲究礼仪与排场?老人家听完对方的话,委实无奈。他们中行氏一路逃亡,自己这宗主的胞弟都将座驾悉数拿出给族中青壮用于作战,而眼前的侄儿身为将军,居然还保留了出行用的乘车。
看样子,这自带帷幔的豪华座驾还是辆专供夏日出行游玩的乘车。老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这侄儿能否担负起中行氏的未来。在护卫的搀扶下,他再次摆手婉拒侄儿的好意。
此时的中军大帐之中,中行寅与荀子程并坐于桌案前。微微的风从帐外吹进,荀子程挪动着油灯,光影在地图之上摇摆不停。
“...悉数渡过河水,尚需三日。郑人蠢蠢欲动,眼下当寻一处栖身坚城,方可收拢兵马,再图他进。”
荀子程一边说着,一边将油灯移至地图位于卫国南部的地方。中行寅看着地图发呆,似还带着些愁容,不久后,他哀声叹道:“吾兄吉射仍困于朝歌。不知还能苦撑几日。”
“宗主放心,只要智、韩、魏三家不分兵,赵鞅那老贼断不会冒然攻取朝歌。我族人离去后,城中粮草充沛,坚守百日应是无虞。”
似乎是看出了中行寅仍放不下范吉射,荀子程又道:“晋国乱则赵氏安。赵鞅包藏祸心又岂会受智瑶驱使,强攻朝歌这座坚城?殊不知狡兔死,走狗烹。自晋阳之战,赵便示弱于人前,保存实力。如今,宗主一路南下,赵军并无阻拦,可见赵鞅其志。”
话到此处,却见中行寅苦笑连连:“吾等兴兵讨贼,到头来竟是落入贼人的陷阱。可笑而今败走,亦是被贼人算计。子程,我恨,心不甘呐。”
“宗主!战虽败,然我族人尚存十万,休养数载,未尝不可雪耻。如今攻下南燕,囤聚粮草,方可保一时太平。”
光影摇曳,丝丝缕缕自油灯冒出的黑烟像是刺激着中行寅的眼眸。眼睛瞪大、微眯、转动,一连串的表情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恩师传来消息,他老人家已成功游说宋公,如今正在陶邑。”
中行寅大喜。借道宋国本就是希望渺茫,没想到宋公竟敢在此时站出来公然给晋国添堵,真是意外之喜。还没开心片刻,荀子程便泼下一头凉水。
“退路无虞,然粮草尚有不济。”
“子程可有对策?快快道来。”
荀子程一甩衣袖,拱手一揖,好似万般韬略早已成竹在胸。
“余愿献上两策,全由宗主定夺。”
“其一,我军可佯攻漕城数日,收拢北地流民与兵马。同时引一偏师挟董泱之流于帝丘索回粮草。余料定卫人新败必守城不出,经楚丘至帝丘一道已然无阻...”
“其二,以董泱所部诈败南逃,大军紧随其后,趁机攻下南燕。休整数日再入宋地。”
计策中规中矩,全然没有冒险的意思,可行性极高。中行寅琢磨了片刻,笑道:“何不将这两策并为一策?”
“宗主高见。”
阵阵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帐内。漆黑的夜空,忽明忽暗的星斗此时也显得灿烂了不少。
三月即将结束,不时的细雨在林间挥洒,放眼望去随处都是充满生机的嫩绿。返回荧泽的道路崎岖难行,沿途的村落十室九空,巨大的反差令得姬兰有些怅然。曾几何时,这种无力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面对王诩与妹妹被困戚城的现实。她无论如何努力,那似乎都是解不开的死局。少女蜷缩在马车的一角,默默啜泣。
遥远的邯郸城大殿上,宾客满座,觥筹交错,袅袅娜娜的身姿在筵席间穿梭。年迈的赵鞅一边疲于应付前来敬酒的同僚,一边将目光投向晋侯与智瑶的方向。智瑶看到了赵鞅那好似求助的目光,便也举起酒爵隔案恭谦的回以微笑。
晋侯见智瑶这般作态,不禁有些失笑,举起酒爵。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鞅君此番克敌于斐林,困朝歌,破牧邑,战功卓绝,不辱先祖文子之名。寡人敬卿一爵,诸君同饮。”
文子便是赵鞅的祖父,赵氏孤儿中的赵武,谥号“文”,人称“赵文子”。
“臣下愧不敢当。”
赵鞅老脸泛红,忙起身饮下一爵酒。
“我等前前后后忙了数月,冬起兵戈,耽误春耕,消耗甚大。这都是败谁所赐?你是该愧不敢当啊。”
不合时宜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随着诸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身宽体胖的老头在满饮一爵酒后,有些疯癫的将酒爵啪的一声拍在几案上。似是察觉到了诸人的惊讶的目光,他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说道:
“老夫哪里说的不对了?他赵氏先惹事端,吾等奉君上之命解他赵氏晋阳之围。不知感激也就罢了,还放走余孽。如今不过一场小胜,占了座弃城便获封万户,哪儿来的脸面在这此惺惺作态。”
“大胆!君上面前,尔敢放肆。”
智瑶沉着脸喝了一声,此时那晃晃悠悠的老头用余光瞄了一眼身旁案席之人。韩家家主韩虎赶忙起身扶了他一把,打起圆场来:“魏侈酒后失言,君上恕罪,太宰恕罪,诸君恕罪。”
他连连点头哈腰,随后端起一爵酒冲着事不关己一般的赵鞅说道:“鞅君切勿动怒,魏侈酒后失言,在下代魏侈自罚三爵,全当赔罪。”
一连饮下三爵酒,韩虎分别与智瑶、魏侈二人交换了眼神。待到韩虎坐罢,气氛依旧尴尬。此时的主角赵鞅满脸都是“你们接着演,老夫不看。地是君上给的,关我屁事”的表情。他若无其事的站起唱道:“老夫醉矣,闻雅乐满堂,见君臣同心,我晋国大兴之势有望。来!诸君满饮,敬我君侯。”
这一通违心的马匹拍的姬凿不得不露出一脸昧心的笑意。
作为君主,他是不屑直接参与针对臣下的事情。毕竟这驭下之术、权谋之术本就是君王的进修课。他只需丢出香饵让臣下彼此抢食,自己作壁上观即可。但现实中,他的每一个臣下都不是抢食香饵的鱼,而是豺狼虎豹。稍有不慎,自己则很有可能成为砧板上的鱼。晋国内,其他几个氏族再怎么强大都表现在明面上,而赵鞅这厮则藏得很深,既看不懂又琢磨不透,未知最是让人可怕。
姬凿咳了咳,辛辣的喉咙有所缓和。他再次举起酒爵不失君王风度:“卿之所言更甚雅乐。吾等君臣共勉,不日坐饮朝歌城中,游猎戚城郊外,共襄文公霸业,当真可期也。”
此话一出群臣沸腾。倒不是姬凿的这番话有多么鼓舞人心,而是他的期许释放着一个信号——催战。这场战争已经耗时一年,其中冬季作战在过往的历史中亦是少有。战争消耗巨大,各大氏族早已力有不逮,实在是拖不起了。
“依我看,不如明日便随鞅君开赴朝歌。以鞅君之武勇,无需数日便可破城。吾等饮酒相和,岂不美哉?”
“是啊!邯郸距国城甚远,往返便是月余,至朝歌不过数日,倒不如直接去朝歌,省得来回奔走。”
“吾等此次随君上前来,也带了不少甲士。不如一同前去助战,尽早结束这战事。”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四大家族的首领此时却是出奇的一致,三缄其口,谁都没有表态。
酒宴仍在继续,宾客陆续活跃起来。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亦有投壶取乐者。诸事已毕,姬凿起身。他很清楚,宴后的狂欢自己若是在场,贵族们便不敢放浪形骸。于是,佯装醉意的冲太宰智瑶说道:
“陪寡人到庭外走走。”
智瑶应诺,两人绕行至偏殿,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武士便跟了上去。兴许是那身装扮过于干练,比起多半邋遢的武者显得超然脱俗。虽是保持着两丈的距离,但姬凿还是留意到了那人。
“那位壮士?”
不等姬凿询问,智瑶连忙回道:“此人乃是臣下门客,豫让。”
应是智瑶曾提起过,姬凿此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打量起豫让。豫让则是临近二人,持剑拱手道:“小人豫让,拜见君上”。
“壮士果真是样貌不凡。”
说着还看了智瑶一眼,对智瑶讪笑道:“你呀!以貌取人。怕是此人今后又要遭人非议了。”
智瑶会心一笑。爱美之心,人间有之。他注重颜值,招收门客在晋国很是出名。
“臣下以为面由心生,善恶形于色,豫让乃忠义之士,样貌自是不凡。”
二人说笑着,完全不像君臣更似挚友。豫让听得是云里雾里,只是尽责的跟着。庭院之中随处可见值守的甲士,豫让的存在显得十分奇怪。
来到一处亭台,姬凿忽而一转话锋,叹道:“近日越国与齐国皆有使前来向寡人责问。与卫国的战事不宜继续拖延。”
“君上宽心,越国新君初立,不过是想立个威罢了,虽逞些口舌,但断不会趟中原这摊浑水。齐国觊觎莒国,加之南部商路遭东夷诸国袭扰已久。莒国不灭,齐国无暇他顾。他们这般作为无非是嫉妒我晋国,无足道哉。”
“太宰这么说,寡人便安心了。”
姬凿双手扶着栏柱,享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听闻孙武返齐,近来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太宰可有耳闻?”
智瑶笑了笑:“说来也巧,齐相田恒私下送了臣千金,说是代孙武一玄孙求娶卫姬。”
“有趣。孙氏娶亲为何给太宰送下聘礼?齐人先来问责,后又送礼,岂不怪哉!”
姬凿十分疑惑。
“起初,臣亦是不明其中道理。来人称卫姬被困戚城,孙氏希望以千金赎买此女及一众家奴。臣遂命人将卫姬与一众名册之人逐个盘查,终是发现了端倪。君上不妨猜猜看,这田恒有何谋算?”
信息量有点庞大,姬凿琢磨了半晌才开口:“陈灭国不过十数载,不想这妫田氏便已立足齐地。莫非齐相田恒与姜氏不睦?有取代之心?”
“君上英明。这田恒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还想试探臣下。”
说着智瑶冲姬凿躬身一礼,语气转而郑重:
“臣已将所收千金悉数送往国城,请君上笑纳。”
姬凿不以为然:“君子同道为朋,你我君臣一心,幼时便盟誓扫平环宇,治世天下,寡人与卿不分彼此。”
豫让在一旁见二人惺惺相惜,颇为感慨。他似乎已经看到,一个强大的晋国即将横空出世。待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
“王...诩?此姓氏可不多见,莫非是晋地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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