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趁下午的空当, 司机其实已经往回跑了一趟。另外有人负责把他们白天购置的大部分东西送回石鼓岛的疗养院里,不用他们自己再操心。为此,严子书戏谑傅金池万恶的资本家。
“那你算什么?”傅金池问。
“虽然现在是吃软饭的。”严子书头脑清晰地笑,“本质上还没背离被剥削阶级。”
“行了, 省省嗓子吧你。”傅金池道, “跟姓丁的说一晚上话了, 还不嫌累?”
“这个你没资格吃醋。”严子书捏他的手指, “今晚上做人不做人我可都占了。”
傅金池漫不经心地笑着说:“那是辛苦你了, 多谢。”
出来连逛带玩这么一天,面貌是全新的, 好像精神也跟着放松了, 带点亢奋后的疲惫。
傅金池握着他的手, 一如既往凉嗖嗖的,再摸额头, 严子书向他摇头:“没事, 我没烧。”
他有时候疲劳过度了就容易低烧, 好在这会儿额头也是凉的,的确没事。
傅金池放下心, 跟司机讲了路线和地点, 但不是去坐船的。这会儿时间已晚,他们现在过去渡轮码头,赶最后一班渡轮的班次不一定来得及。
好在没有什么要急着回去的事, 药也带在身上, 在本岛这边过一夜也无妨。
司机沿着海边大道兜了半圈, 沿途看了会儿夜景,最后林肯停在一座工厂仓库前面。
港城多山,不仅市内道路多上下坡, 很多地方的水泥森林也随着山势建得高高低低。经常你爬上一栋建筑顶层,以为够高了,钻出来一抬头,就会茫然发现自己却还在山底。
这座仓库坐落的位置就是这样,以至于严子书甚至没法判断他们到底在海平面的哪个高度,山上还是山下,只见漆黑斑驳的铁门略显破旧,头顶除了盏昏黄的灯,连个牌子也没有。
门口是一段往下走的狭长的黑暗楼梯,不知通往何处。
严子书望了傅金池一眼,问也没问,就跟着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这不是真的什么仓库,其实就是家艺术酒店。装修完全是后工业风格,充满了艺术家的个人想法,办理完入住往里走的时候,犹如穿梭在一片粗旷冷寂的暗色系迷宫。
傅金池拿了房卡,在前头笑说:“你就直接敢进来,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严子书刚刚还真有点心跳,有时候也佩服他总能找到这些千奇百怪的地方。
穿过迷宫找到对应的客房,严子书委实累了,进门便把自己蜷在沙发上,转头四下打量。
作为以前时不时出差的职场人,高级酒店住多了,工作头两年还能有个新鲜感,后来什么五星级豪华套,也都没太大感觉了。其实比起欣赏,他端量这酒店就跟以前看傅金池的酒吧一样,满脑子只会想盈利如何运营如何,然后醒悟过来,自嘲这功利心是刻进dna了。
傅金池倒无所谓,顺手把电视打开,房间里顿时充满人为制造的欢快的动静。
他们在这声音中拥丨吻了好一阵儿。
静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胸膛贴着胸膛,心跳混合在一起,渐渐不分你我。
房间里备着浴袍,但严子书有点儿不想动弹,于是推了推对方,洗澡让傅金池先去。
傅金池又在他颈窝亲了一记,去了浴室,出来时沙发上躺着的人却已睡得安安静静。
用于照明的主灯灭了,但电视还开着,里面的人在说话,音量调得很低,成了近乎背景一样的白噪声,催人入眠。严子书蜷成一团,不停变换的屏幕光影打在他的睡脸上。
傅金池怔了片刻,明明地点截然不同,却为此情此景一时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他想起来了,是第一回他堵在严子书家楼下,得到许可做个“入幕之宾”的那次。
那是个周末,翌日严子书说要加班。他那时候就像一个性丨冷感的工作狂,傅金池被赶着离开的时候,心里有一部分是餍丨足的,因为捕获了这样让人充满成就感的猎物,另一部分则想,这人完全不懂情趣,但是这样也好玩,以后什么都可以慢慢教他。
兜兜转转,过尽千帆,好在身边这个人还在。
以后他们还有很久的时间互相纠丨缠。
只要小心别再把他弄丢了。
傅金池嘴角勾出一抹若明若暗的笑意。
他走过去,把严子书抱到床上,坐在床头,低着头看他睡了一会儿,想到什么,摸出手机,把他的泪痣收到镜头里,才把人叫醒吃药。
“我拍了你的照片。”傅金池贴在他耳旁呢喃,“这次可以么?”
“可以吧……”严子书模模糊糊睁开眼,坐起来,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下去,反应了一会儿才清醒,忽然笑了,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去洗澡,待会儿给我看看。”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把一早上都睡过去了,起来叫了客房送餐,早午餐合二为一。
餐车送来的饮品一杯黑咖啡一杯鸳鸯奶茶。傅金池不喜欢甜的,严子书这会儿又想起他昨天害自己丢人来了,皮笑肉不笑地往鸳鸯奶茶里加了两条糖,搅匀了送到他嘴边。
傅金池瞧眼他的表情,认命地低头喝了两口,忽然嘴边一空。再抬头看去,严子书眉梢弯弯地睨他一眼,把剩下半杯甜腻腻的鸳鸯自己喝了,又将那杯黑咖啡推到他面前。
傅金池喉结动了动,看着他就着自己沾过唇的杯子,将自己饮过的奶茶一饮而尽,动作自然而然,有把这个间接接吻变成直接接吻的冲动。
这时手机却来了电话,是司机请示他们今天的行程安排。
原本打算很快就回岛的,但是真出来了,大概因为街头喧闹喜悦的氛围过于有感染力——就连这种后工业风格艺术酒店都装点了棵黑色圣诞树——又觉得似乎多玩几日也无不可。
而在吃喝玩乐方面,严子书一百个被傅金池甩下好几条街。
傅金池可以像变魔术一样,瞬间罗列出许多可去的地方,堪称自走人型攻略。
严子书趴在他肩膀上,却问:“你以前在港城的时候,都忙着做什么?”
傅金池说:“就是我说的这些,每天研究精通各种吃喝玩乐。”
“然后呢?”
“然后就是……”傅金池想了想,“再琢磨琢磨怎么到高尔夫球场巴结别人,怎么假装去喝下午茶跟名流制造偶遇,怎么跟别的纨绔子弟聊赌马攀交情,干各种趋炎附势的事儿。”
严子书没有说话,抬起眼眸,从侧面看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傅金池长眉一挑,轻轻“呀”了一声,看着像刚想起来似的:“姓丁的说见过我,没准哪天就想起来,是见过我在哪儿巴结别人呢。”说得却理直气壮,一点儿亏心的意思都没有。
严子书笑了,伸手帮他理了理领子:“别闹,认真讲几件给我听听吧。”
傅金池唇边仍旧挂着一点戏谑之意:“那不真就在你面前现眼了么?”
但到底还是讲了。
严子书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眸温和,黑白分明。
后来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变成决定去傅金池以前熟悉的地方故地重游一番。
或许也可以会一会他在这边的旧识和朋友。
这是严子书主动提出的,傅金池有点讶异,看了他一会儿,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但是终究也没反对,口气却不再那么轻浮地给他讲了更多自己在这里的生活。
从前被发配到港城这件事,对于傅金池来说,往好了说没有太好,往糟了说也没有太糟。
他冷眼以待,觉得只不过像过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经历一样,是一种客观现实罢了。
在这边窝着,最开始,倒也暂时远离了东城一切惹人生厌的是非,只是对于傅金池这样无事生非的脾气而言,未免显得太过无聊。何况,傅太太那边也不会真的让他能舒舒服服地安居一隅。既然这样,傅金池想,那就还是继续斗下去吧,怎么活着不是活呢?
让外人来看傅金池那时的生活,或许多半都会说一句,挺不幸,不容易。
他那时候分到了傅之章的遗产,同时也遭到巨大的反扑,被律师找各种借口,扯皮几年都无法动用。后来在港城过着夜夜笙歌的生活,一边麻痹傅太太的眼线,一边跟本地的纨绔子弟混成狐朋狗友,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被人嘲笑像跳梁小丑一样往上流社会的圈子里钻。
挫折跟白眼,肯定都吃过不少,但是仗着点儿胆识和聪明,阴别人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大概傅金池最大的优势,就是他始终有种游戏人间的心态,做这一切就像攻略任务目标。
成功了算他有赚,失败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更没什么面子上的包袱。
他摸爬滚打地长大,夹缝里野蛮生长,很少特地去考虑自己活得好不好看。
傅金池熟稔灰暗地带的生存法则,比起这些虚荣,只有抓在手里的才是最牢靠的。
无论在港城还是在哪,始终来说,他就像个异类,玩弄着名利场里的尔虞我诈,游走在老牌权贵和新兴有产的圈子之间,笑面相迎,汲汲营营,对跻身于上等人的世界,过跟他们一样的生活,却又轻蔑地没有兴趣,到最后哪个团体也不归属,站稳脚跟但也满目荒唐。
比起蠢头蠢脑地找群体认同感,傅金池更喜欢站在河里,看他们在岸上自以为是的笑话。
严子书本在静静聆听,听着听着却走神,想起年少时读过的小说,河的第三条岸。
傅金池就似那个不听劝告也不肯归岸的男人,孑孓一身,莫名其妙,乘小船在河中进行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漂流。脚下踩着的孤舟,就是他自己不属于任何陆地的河的第三条岸。他不肯走上陆地,也不容许其他任何人踏足上船,不知有朝一日,终将独自随波逐流去往何方。
严子书不知不觉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之后他们在本岛这边住了几近一周,期间换了两三回酒店,分别在不同的区域,没去什么大热的景点,但果然把傅金池待过的许多地方走了一遍,雪泥鸿爪,点点滴滴。
傅金池刚刚到来时仓促落脚的民宿,后来因为被骚扰搬去的酒店公寓,喜欢但不常去的茶餐厅,自己看过风景的玻璃栈道,和一群好的坏的狐朋狗友逢场作戏的夜店,甚至在哪里被人嘲笑过丧家之犬,在哪里被人当面喊暴发户,在哪里被人试图碰瓷和仙人跳……
落魄过,得意过,低微过,猖狂过,好的坏的时候都有。
他这人倒是向来不把面子当面子,严子书想知道什么,傅金池也就没所谓地告诉他。
反而严子书越听越是狐疑:“为什么听起来……都是别人在欺负可怜的你?”
这个没权没势的小可怜是傅金池?
他怎么不讲讲自己打击报复的时候呢?
傅金池笑而不语,先是噗嗤一声,渐渐忍不住大笑,捉过他来,拖到背街处亲丨吻。
“没办法,我就是很可怜的。”傅金池悄声说,“所以你得好好对我。”
严子书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温柔地予以回应。
早上出门时商场都还没开门,一眨眼,层层叠叠的霓虹灯招牌已在头顶闪烁,既充满市井巷陌的烟火气,又如赛博朋克的世界般魔幻。红蓝绿的光影盖住了他们此时的表情。
在这不算熟悉的他乡,严子书只是想补全对方生命里自己所不知道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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