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赤松子
《搜神记》载: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冰玉散,以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高辛时,复为雨师,游人间。今之雨师本是焉。
(壹)
好像不过在这山间打了个盹,他便已经五百岁了。
太阳冒出尖来,朝霞穿过金华山乌黑乌黑的迷穀树干,落在赤松子灰白色的头发上。
赤松子抬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忽而想起被骗来这已经五百年了。
不由心中大痛,抽噎地吃着刚采的松脂茯苓,小脸被从湖面刮来的风吹得绯红,看见湖面映照出的自己那张稚子般如凝脂玉的面庞。自己明明已经五百岁了,却还只是个童子模样。
赤松子体味到无尽地寂寞和百无聊赖,那露水松脂不过是味同嚼蜡,没有了人间百味,没有悲欢离合,这神仙究竟有什么意思。
他嘴一瘪,眼泪霎时眼泪便装满了眼眶。那个叫张道陵的蠢道士,不过是看着他小好使唤,才便骗他来了这云深不知处的金华山。
“赤松子,赤松子,”他转过头,看见那道士正往他走来。他不由得头疼,长长叹了一口气,化作了缥缈的云雾,散在山川湖海之间。
那个名叫张道陵的道士,此时一手捻着胡须,一手拿着一个长长的拂尘,须发尽白却神光奕奕。他未张口,便有如钟般的声音传过来:“死小孩,五百年了还这么爱哭。我去人间一趟,你乖乖在山里待着。”
而那道士刚一说完,还不等赤松子反应,便没了踪迹,只余下说话的回音在山间飘荡。
赤松子不屑地撇撇嘴,转了转小脑袋,看着空寂寂的金华山,不觉凡心一动,想着那道士时时去人间游历,每每都不带他,只说他在人间可能会闯下大祸。
赤松子很不满道士的说法,自己不过是个模样还未长全的小仙童,连打人的法术也未曾学过。所会不过是随风雨上下,容貌不变,长生不老而已,不知造出祸害。
真是可笑。
(贰)
赤松子,至五百岁,能坐在立亡,行于日中无影,而有童子之色。
赤松子离开金华山的时候,正是春日,他最爱的春天。
有无数的生机与绿意都在这个季节萌芽,绿柳红蓼,桃红梨白,那星星点点盛开在村头田坎上的野花以及村口酿酒绵长的香味。
他喜欢这些人间的东西,这些个俗气反而让他觉得欢喜。
而那个老人也是在这个时候落入他的眼中的。须发尽白的老人,穿着玄色大氅,手里拿着赭鞭,不知道是吃了什么晕倒在一片花草之中。他把自己的冰玉散给他喂了些,再随便运了些气给他。
那时,天上的突然暗淡的一粒星又重新闪着光,五星异动,天下命盘已变。
他不过是取手之劳而已,却不曾想救得确是姜氏部落的族长——炎帝。
他从前听那道士提起过,说那炎帝又叫神农,尝百草,制耒耜,播五谷,是这天下难得的能人。
他浅浅地笑了,灵光溢出来,化作光顺入旁边的榆叶之中。难怪,便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养育出那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吧。
也正是那时候,赤松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做神仙的。他看见姜藜,便觉着那道士口中什么仙道长生全是胡扯,人间有这么好看灵巧的人儿,那仙地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姜藜那秋香色的长衫,乌黑的发,雪白的脸,以及仰着脸时盈盈的笑,是多么难得啊。姜藜的这种美是灵动的,独一无二。
远胜过那偶尔来他们山中作客的所谓骄傲又清高的仙女。
他喜欢她。
而不知是因着赤松子救了她父亲还是觉着赤松子是神仙好玩,姜藜极爱黏着他,走一步便跟着一步。看着他能随风雨上下,看着他吐气成雨雾,看着他童子模样的脸。
她总是缠着问各种关于神仙的问题。各种奇奇怪怪的,连赤松子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偏偏不知为何,他喜欢这种痴缠,喜欢被人黏着,喜欢一转身就能看见那张可爱又天真的脸。她把编了好几月的花赠予他,给他织暖和的大氅,带他打猎骑射,看春花夏雨秋实冬雪,一起拥抱时缠绵不绝的暖意。
他从来没把自己当过神仙,他有喜怒哀乐,如何做的了那无悲无喜的神仙?
他记着她每时每刻的笑意,她的喜爱,却不曾想着,这人世不过平常的东西,在往后寂寞的岁月中,他竟记了几千年。
(叁)
许是他很久没来人间,不知原来这世间的时光轮转是如此快,好似不过须臾,他便已在姜水之地呆了三年。
那炎帝真是一个好族长,只是因为尝百草,身体越发的虚弱,不过是赤松子的冰玉散和松脂仙露维持着他早就透支的生命。
慢慢地,姜水之地的人们也慢慢习惯了并喜爱着这个来自异地的神仙。
这三年,因为他很少使用冰玉散,容貌改变地极快,已经从那个幼稚的童子之颜变成了丰神俊朗的少年郎。每每和姜藜站在一起时,总是格外的匹配,人人都说那族长的女儿可真是好运气,怕是以后要嫁给神仙。
炎帝每每暗示他,默许自己的女儿和他一起。他也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和姜藜在此地生活着,再也不回那枯燥乏味的金华山。
人世多好,有尝不尽的热闹,有忽至心头的暖意,还有掩不去的善。
只是。人世间的故事大多都因为一句只是,便匆匆忙忙地调转了走向,如同夏日里骤降的暴雨雷鸣。
那一年开始,姜水之地突然大旱。刚开始只是姜水河流干涸,天不降雨。
后来持续一年上天仍未有降下甘霖,以致于到了焦金流石寸草不生的地步。
看着不断因为干旱而枯萎的花草树林,那些因为干旱而或死去或迁徙的姜地之民,炎帝急的心急火燎。而赤松子,无论在如何吐出云雾,运气聚雨也不能降下半滴雨露。
炎帝几次三番地来询问赤松子对策,连姜藜也一改昔日的笑颜,日日愁眉苦脸。
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摇头,说着天命不可改的蠢话。
其实哪有什么天命不可改,说这些只不过为了掩饰他是一个除了长生不老,御风而行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神仙。
或许,连神仙也算不上。
还是春日,这已经是他在姜氏部落的第六个春日。他来的时候,恰逢百花盛开,花团锦簇中见着那些欢喜幸福的人儿。
而今,依旧是阳春三月,却只见百花凋落,生灵苦不堪言,蝉喘雷干,寸草不生。
那日姜藜哭着来求他,她那张原本绝美的面庞所流露的凄苦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姜藜哭着问他:“赤松子,我随你六年,难道你还不知我心意?父亲曾说为报答你救命之恩,只要你愿,我在你身边为妻为妾,或是为奴为婢,一切都随你。你是仙,高高在上的仙,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低如草芥。你不过是抬抬手,施施法的事,我和父亲,乃至姜水的百姓,这六年来,无一不是真诚待你,可你为何不愿意?”
他的心都被哭得湿了,五百年山中的清明安乐,来人间不过六年就看见这人间之大苦楚。
姜藜和炎帝都以为是他不愿意,不愿意施法救苍生。
可是,实在是说不出口,他着实觉得自己是个虚伪至极的神仙,他没有法子,实在是没有,他第一次凄楚地觉着自己如此没用。
可怎么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会的神仙呢。五百年,竟好似白活了。
姜藜最后的话仿若一记闷锤,砸得他心口流血。她说:“若是你还是不愿意,父亲已经在和黄帝的部族商议合族之事,我也会嫁黄帝为妻。北面的蚩尤部落一直虎视眈眈,除了和黄帝联合,没有其他办法。”
以后再没有姜氏一族了,你离开吧。
他如何不知道这姜氏所存之水连半年都维持不了,如何不知那为了节约水渴死的平民百姓,如何不知他们对他越来越失望。原来人世是除了温暖良善,这般苦楚冰凉,他觉着心内有无数条毒蛇在啃食着,却流不出血来。
原来道士的话也有对的时候。或许,他本不该来。
这人间万种喜乐,也随着那河水蒸发,自此以后,似乎都与他无关了。
(肆)
他离开姜水的那一日,姜水这条河流已经没有一丁点水了,因为缺水病弱的人在路边比比皆是,无一不用愤恨的眼神望着他。
是了,他原是仙,应该呼风唤雨才对,如今在这些可怜的人眼里,昔日的神采都变成了麻木不仁,不顾生灵死活的神仙。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依旧是火辣辣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他的脸上,却一丝温暖也感受不到。他终于忍不住积蓄了几年的眼泪,像从前一样,靠着一棵巨大的却没有树叶的树,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难过绵延不绝着,久到,连他身上也都哭得湿了,他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太阳了,漆乌乌的一片,伸出手去,却感觉到湿湿一片。
一滴滴的水滴状的东西滴落下来,原来是下雨了。
终于是下雨了。
悲伤覆满了他的心,却化作甘霖浇灌着那个已经干涸了三年的土地,每个人,每颗草,无不欣喜地接受这迟来的雨露。
抬眼间,看见那个让他生厌的道士,远远地朝他走来,依旧是如钟般的声音,摇着头对他说道:“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凡尘,如此也好,你来了六年,情爱欢愉你都经历了,如今你可懂了些?当初我知你一定会出来,也不再回去拦你,免得你再日日问我你究竟为什么要当神仙。”
他是天生的仙骨,天生的雨师,凡间的甘霖雨露,皆由其眼泪而化。至于金华山,使其忧怒,流泪生悲,人间方可风调雨顺。
那道士捻了捻胡子,看着赤松子满面的泪,悠悠地说着:“你在姜地这六年,日日开心欢喜,未曾掉过一滴眼泪,所以才天降大旱。且你动了炎帝之命数,天下命盘已变,这原也是这个部族的劫数。”
“莫不是就因为我天生神骨,当这什么天定的雨师,所以连开心也不能?”他抹着泪,再不见当初憨稚的模样,那俊朗的面庞上而今满是忧愁。
“天命如此,这是你的命数。接下来如何便是你自己决定了,人间六年光景,足够你长大了。”那道士说完,忽又驾鹤而去,消失在蒙蒙的雨中。
原是如此啊,赤松子紧紧身上披着的,姜藜亲自给他织就的衣裳,泪止不住地流着。
他听见那鼓乐吹笙,听见炎帝之族与黄帝之族的欢悦喜乐,听见她嫁衣在地上拖动时摩挲的声音,听见她头上金玉碰撞时的悦耳之音。
却是听不见自己心碎裂的声音。
原来神仙真的是没有心,是啊,心碎了,化于万物之间,散在宇宙苍穹之中,再不能够完整缝合。
(伍)
赤松子,吹呕呼吸,吐故纳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
他终是不敢再回去的,自己本就是这凡世之人,况且连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能够定夺,又如何能够让她每日欢喜?
道士说这原本也是他的劫数,永远是童子模样终是不太符合雨师这样受人尊崇的神仙。
又是劫数,又是天命,逃不过啊。他一拢袖,便回到了那仙气缥缈的金华山中。
这一住便是几十载。几十年的光阴里,他却时时都记着,那张曾经让她欢喜六年的面庞,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如今虽然布满皱纹,却依旧能够在孙子孙女的调笑下笑得开怀。
她会开心的吧,那一年他偷偷去人间帮着炎黄部族打败了蚩尤,从此炎黄两族再无忧虑,当真是几十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了。
那年她身着红色嫁衣,头累九凤华冠,可是为什么,那张盖头底下,他还是偷偷看见了,那胭脂也掩不住的满眼泪痕。
金华山离她太近了,他只有去昆仑山,才能暂时得以安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瞬间便化成了缥缈的云雾,散在山河湖海间。只是,这人间一梦,终是只是二字,便是意难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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