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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太学


  “臣等恭迎陛下。”

  太学之前,祭酒马日磾领着一众太学博士、太学诸生伏地行礼,恭迎大汉天子。

  “免了罢,朕又不是寻你们来的。”

  甫下车驾,刘宏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太学诸人起身,随意四处看了看,却丝毫不见孙原的踪影。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种拂:“爱卿倒是猜中了,那位新任太守果真不把朕放在眼中。”

  马日磾方才起身,猛听得天子说了这么一句,心头一颤,连忙道:“陛下,孙太守正在挑选魏郡掾属,尚在臣的祭酒署内。”

  刘宏眉头一挑,道:“朕本来约了申时,刻意留了他几刻时间。莫非——”淡淡地看了马日磾一眼,显然意有所指。

  马日磾摇了摇头,拱手道:“那孙太守倒是眼光独到,挑选的几个人都是极佳的。”

  “哦?那便是答对题目了?”刘宏丝毫不见惊讶神色,也不见喜悦笑容,便命道:“都散了吧,朕去见见孙爱卿。”

  马日磾连忙答应,转头吩咐道:“康成、子干,命学生们散了吧,我随陛下去。”

  郑玄、卢植两人都是经学大家马融的得意门生,更是四海之内最负盛名的儒士,尤其郑玄以兼通今古文经学而被称为“经神”,曾经的“学海”何休更是甘拜下风,论及名望,更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

  马日磾这句吩咐,看似轻而实重。郑玄、卢植都非一心治学的人物,针对朝政的种种弊处曾经多次上书谏议,只不过这位天子素来自在惯了,很不喜欢这两位大家,便将之按在太学,一来给了地位名望,二来朝堂上看不见也是清净,所以这位天子刘宏,一出生之日起便从未踏入太学之中,马日磾唯恐郑玄、卢植两人有什么逾礼的举动,若是突然来个跪谏天子,只怕后果……

  郑玄一代大儒,风姿绰约,丝毫不见脸上表情,便只是转过身来,冲身后诸生摆了摆手,数百学生便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来,他与卢植并肩而走,周围数千太学生便慢慢跟在后头,或往太学正厅、或往藏书阁而去了。

  这数千太学生,来去无一丝一毫之慌乱,可见郑康成名望之重。

  马日磾、种拂两人静静跟在刘宏后头,一言不发,行了数十步,突然觉得身前天子,竟然止了脚步。

  “陛下……”种拂不知缘由,甚是吃惊,不得不小心翼翼。

  刘宏转过身来,望着太学广场诸生散去的方向,缓缓说了一句:

  “郑康成得士心如此,朕未曾想到。”

  马日磾心中一颤,莫非康成触了天子霉头?刹那间心思千百转,唯恐天子眼里容不得郑玄。

  种拂心中也是一惊,郑玄为天下儒生之重,若是天子此时对郑玄有所举措,只怕要出大乱。

  “怎么,还怕朕杀了郑玄?”天子笑笑,似是在嘲讽两位臣下的无知:

  “朕若想杀他,当年党锢的时候,早就能一次杀个干净了。”

  马日磾、种拂心中登时大石落地,同时抬手擦去了额头冷汗。

  自古伴君如伴虎,每一位天子都不是易与之辈。便是眼前这位,任宦官、重外戚,整日流连后宫,素来极少处理政务,天下人不知道骂了多久,却养了一颗聪慧之心,什么事都看得通透。若是他做了什么不通透的事情,也只有一个理由: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已通透了。便是十常侍这般从小在一处的近侍,如今都觉得这位天子,已颇有可怕之处了。

  ****

  华歆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紫衣公子,只因为孙原问了他一句话:

  “子鱼兄,陛下设的题目,我的回答可有什么差错么?”

  华歆并未见过天子刘宏,整日里在这太学议论朝政,也大多说朝政种种不妥之处。孙原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他难以回答之处了。先前他看过了那名单上的人物,只窥破了几分,现在孙原问起来,自然不敢说已清楚其中关窍,只得道:“太守所说,歆不敢妄言。”

  “那便请说说,我所选的人,可有什么不妥?”

  孙原问得轻巧,却无形中给了华歆步步紧逼压迫之感。华歆登时心中苦笑,这位新任太守是要打压一下他这个年纪最长的下属了。他若是说了什么不妥,让身边这几位日后的同僚记住了,将来怕是彼此难堪啊。

  桓范到底心思细些,也最好说话,虽然不能完全猜到孙原的用意,到底也知道多半和名单有关,便上前行礼道:“不知太守可否让范一观这份名单?”

  孙原点头,随手便将名单递了过去。

  桓范躬身接过,便这么大剌剌地张开,身边的臧洪、赵俭、射援便同时瞟了过去,只是扫了几眼,登时心中都有了数。

  名单上只有二十个人名,都是太学之中的佼佼者,但那寥寥几个圈,便得了关窍。

  三个袁氏家族的子弟,三个王氏家族的子弟,三个马氏家族的子弟,两个杨氏家族的子弟,两个是中常侍提拔进得太学,两个是外戚何氏家族提拔进得太学,最后的五个便是现在站在太学祭酒署的五个人了。

  “原来,太守竟然不用门阀子弟,不用官宦子弟,不用外戚子弟,如此用心,范拜服。”

  桓范一家数代帝师,怎能不将这朝廷局势纳入眼中?分明是孙原不愿意陷入朝中党争中去,故意选了五个不相干的人作为魏郡掾属,免得被这三方势力钳制了手脚。

  不过,桓范、射援这几个都是重臣后代,怎么能不清楚其中深意?这题目分明是天子出的,马日磾不过是个幌子,孙原选了这五个人,便是不与朝中三大势力有所瓜葛,而是天子的嫡系了。天子将嫡系下放州郡,且避开了朝中纷争,分明是未雨绸缪有所图了。

  除了华歆之外,四人同时拱手行礼:“拜见太守!”

  清君侧、除奸佞,有什么比这更令年轻人执着?更何况,背后支持的是天子,天子准备中兴大汉了。

  孙原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他看着华歆,华歆也看着他。

  “子鱼兄在想什么?”他笑着问,“魏郡?还是朝廷?”

  “陛下若有此心,歆流涕以应。”华歆仍是有些茫然,口上说着“流涕”,却浑然不见“流涕”模样,摇着头说:“只是,终究有些迟了。”

  身边桓范眉头一挑,亏得此处没有旁人,华歆名望又是场中几人熟知,这一句话说中兴大汉迟了,岂不是在说大汉中兴无望了么?

  “你是指……”孙原慢慢皱起了眉头,道:“太平道?”

  华歆点头,身边四人也明白了。

  张角所创的太平道,如今信众已三百万,遍及八州,若是他造反,只怕这摇摇欲坠的大厦要再添许多疮痍。

  “陛下的想法,却是有些迟了。”孙原坐在榻上,眼神也不知看在何处,仿佛痴呆了一般,无意中将衣角握在手中,拇食二指细细地搓着,如同要将这衣上纹理给搓个明白一般。看着脸上神情样子,对面的五人便都瞧的出来,这位少年太守,已陷入沉思了。

  不过倒没让几个人苦等,没多久便听到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我倒是有几个法子。”

  华歆低沉的眼神为之一亮。

  只不过孙原还是一副自言自语地模样,眼神仍旧是不知道看在哪里,口中却是连连说话:

  “民无所依则民心不安,民心不安便如饿虎出笼,可为借势。太平道可蛊惑人心,便因为民心无所依,若民心有所依,则张角无可借势。”

  孙原的话可谓是一语中的,场中几人都不曾料到,这少年竟然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难怪当今天子竟选了他主掌魏郡。冀州为北境第二州,魏郡又是冀州第一大郡,比邻巨鹿郡,两郡是太平道兴起之地,可以说是张角的核心巢穴所在,若是能将魏郡的太平道压下去,孙原的心思手段便是成为一代才俊亦不为过。

  眼见得孙原又不说话了,几个人互相看看,便又无话起来。

  正闲着,便听得外头远远地传来“陛下驾到”的高呼,几个人同时愣了,天子来了太学?天子竟然也会来太学?

  华歆猛然扭头看着孙原,不用说,肯定是冲着这位来的。射援几人更是奇怪这位传说中的昏君竟然如此赏脸来了太学,彼此看看,嗯,八成是来看这位私生子的。

  “愣着做什么?”不知何时孙原已经从沉思中脱了出来,看着眼前几个面带惊愕的木头桩子,笑道:“陛下驾临,还不出去迎接?”

  待几人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门迎接时,门口便已经出现了天子的身影。

  “太学生华歆、射援、赵俭、桓范、臧洪,叩见陛下!”

  五人乃太学弟子,极重礼法,虽是头一次看见天子有些慌乱,却仍是稳稳当当把三跪九叩的大礼给行了。

  天子身负双手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马日磾和种拂两个人,看了一眼地上伏着的五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差点让几人摔倒的话来:“便是你选的人?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

  眼见得天子到了近前,孙原才缓缓从榻上站起来,坦然抖了抖袖子,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臣魏郡太守孙原,见过陛下。”

  马日磾在天子身后侧瞧得清楚,这话一出口,天子太阳穴上的青筋便凸了一凸。

  “你不拘俗礼,却从未将朕放在眼里,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华歆几人伏在地上,心中均是感叹:毕竟是私生子,天子只怕也就敢说说了。若是天子和孙原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怕不知作何感想了。

  “陛下失约在前,让臣久候。”

  孙原一袭紫衣,单手负立,冲天子刘宏淡然一笑:“若是这还要臣以礼相待,岂不是很为难臣?”

  刘宏冷哼一声,语气已渐威严:“臣谒君无礼,岂是人臣所为?”

  马日磾、种拂登时脸色大变,连连后退数步,天子终究是天子,身后随行的可还有南军旅贲令祁明和两百甲士,如此威严,孙原难道不怕血流五步?

  孙原便这么站着,紫色深衣将高瘦的身形勾勒出来,竟与对面站立的天子刘宏颇有几分相似,都有些说不出的憔悴。

  “陛下行人君之道,臣下自当行臣下之礼。”

  他剑眉朗目,瘦弱身躯竟第一次让刘宏觉得有些挺拔——

  “而今陛下失政于前,失约在后,无人君之道,臣又何必行臣下之礼?”

  字字铿锵!

  一片寂静。

  天子的双眼陡然瞪大,一双拳头不由自主瞬间握起!

  他竟然敢与朕对峙!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年,如果不是自己,他此刻已成了和那两个女子冻死路边的尸体,而他,此刻站在他对面,说他无人君之道!

  他的命,是他救的!

  千言万语、几番思量,到嘴边,不过一句质问——

  “你……竟然如此看朕……”

  没有愤怒,没有责罚,他的精神在那一刹那灰飞烟灭,说不清地话语,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形同枯槁,默然无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紫衣公子,竟有些识不出他是他赐了一个太守的人,如同看一个陌路人,无悲无喜。

  “朕,不该来此。”

  他看了看种拂:“随朕回宫吧。”

  场中的人,还在呆着,地上伏着的人更不敢起身。大汉的天子,默然转身,蹒跚而去,仿佛从未来过太学。

  马日磾看着孙原,双眸里全是惊恐,他的胆子太大了、太大了。

  年轻的紫衣公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落寞的背影,缓缓垂首。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圣人都不能兼得,终归还是太难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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