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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剥茧


  孙原等人回到太常寺时已近宵禁,射坚和张范不便打扰,是以各自安寝,直到翌日清晨洗漱完毕后才来拜见。

  “吱呀”一声,寝门一开,射坚和张范正要下拜,一见开门那人,不禁呆立当场、手足无措。

  “两位是?”

  李怡萱也是一怔,正当清晨,便有两位青年儒士站在门外,稳重如她,脸颊上亦是一片绯红,微微颌首作礼。

  “这……”张范从未见过如此美人,当场便呆住了。倒是射坚手疾眼快,急忙说道:“不知姑娘在此处就寝,我等失礼了。”一拉张范便要转身离去。

  刚一转身,便听到身后美人道:“两位可是来寻青羽的?”

  张范犹是云里雾里,射坚却是清醒,猛地想起那位新任太守正是字“青羽”,一拉张范,又转过头来行礼道:“正是拜访新任太守太守,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姑娘海涵。”一双眼睛直望着地面青石板,无论如何是不敢再看李怡萱。心道:“外臣入朝述职,理当不带家属。看这架势分明昨晚睡在一个房间里。”一时间哪里猜得到这女子与新任太守之间是何关系,只道孙原贪欲,心中已是挂了不喜之感。

  猛然闻见一阵香气,张范甫一抬头,又见一位紫衣女子伫立身前,竟然是不亚于适才那位白衣女子绝美,脚下一晃便要摔了。射坚一把扯住,对这张范颇是无奈,正懊恼间,便听这紫衣女子道:“两位,且先进来吧。”

  “这……可是不便?”射坚只觉口中发干,不知所措。这毕竟是女子闺房寝室,两个大男人进去哪里合适?

  “不妨事。”林紫夜倒是被射坚逗了,她本以为清晨扰人清梦的是什么庸俗之辈,一见射坚模样倒与射援有七八分相似,想来是和射援有所关联,也不似坏人模样,她又向来不管这些俗礼,便让几人进来吧。

  两人万般无奈,只得随林紫夜进去。一进去便觉得室中颇暖,张范眼尖,瞧见了门边上便是两个火盆,刚添了新碳的模样。前几日正是下雪时节,两人在门外站了许久,此时暖气入身,倒很是舒服。

  再抬眼望去,却见室内有两张睡榻,一紫衣男子正在睡榻之侧端坐,适才那白衣女子站在他身后为他梳头绾发。细细看那女子,长发披散,两缕自胸前垂下,却不似寻常女子发饰,不施脂粉,便是素颜也觉得美艳动人之极。一身白衣略显贴身,却不宽大,更显身材高挑,远远看去便觉得是九天仙子落了凡尘。

  “两位清晨来访,原不及出迎,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孙原并未动弹,话语上却是尊敬许多。张范和射坚不敢失礼,口称“不敢”,又各自报了家门,倒是让孙原有些惊讶了。

  “原来是曜卿的挚友、文雄的兄长,还请入座,一同用早食吧。”

  两人却是更加不好意思了,虽说他们两个不是寻常百姓,自然有早食的习惯,却没有在旁人家寝室里就食的道理。正尴尬见,却听得门外传来声音:

  “射援、赵俭、桓范、臧洪求见公子。”

  林紫夜不知何时已不在居室内了,孙原便道:“劳烦射先生代我去请他们几位进来罢。”

  射坚、张范已知这“公子”之号从何而来,前者答应一声,便匆忙出去了,没料到除了这几个熟人之外,还有一位华歆,他早年也拜入太学,对华歆自然也是认识,却不曾面语,当下吃惊不小,连忙请入室内。

  居室本不大,却多了这几位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射援和射坚互相见了礼,便站在一处了。赵俭便上前一步,脸上笑意盎然,冲孙原和李怡萱躬身道:“公子,敢问可有早食用么?”

  华歆、射坚这几人听了,不禁为之绝倒,哪里有一大早跑来要饭么!四个人约好了还要拖上华歆一起,简直就是匪类嘛!

  李怡萱“噗哧”一笑,弯下腰去,在孙原身侧笑道:“哥哥你看,如今吃上瘾了,找你讨食来了。”

  佳人眼角带笑,眉目传情,别有一番动人滋味,场中几人看着都是呆了。却听得孙原无奈笑道:“本是做给你们用的,谁知你们竟跑到别人家里去了,白白便宜了他们。”

  此话一出,射援等人脸上却是挂不住了,脸上都是燥热,正尴尬处,却听见外面传来林紫夜的声音:

  “怎么这么多人?还请让一让。”

  众人回身看看,却见林紫夜托着食盘,从外头匆匆进来。盘上盖着颇大的一块木笼,传出阵阵诱人香味。

  “自然是来吃早食的。”

  孙原笑了笑,站起身来了。

  林紫夜看了一眼几人,黛眉轻蹙,道:“我做的六人份,哪里够吃?”

  赵俭、射援几人更觉尴尬,臧洪一脸无奈,眼巴巴地看着林紫夜手里的托盘。

  李怡萱笑道:“无妨,本来就有馆驿安排的早食,吩咐人送几份来就是了。”

  “援去、援去。”射援登时喜上眉梢,连声叫着,也顾不得失礼,掉头就出去了。

  少时便有馆驿的侍者抬了数张食案进来,等孙原端坐了,诸人这才入席,林紫夜与李怡萱另居侧席,去了食盘蒸笼才发现,竟是一笼蒸糕,吩咐侍者平均分了,每人也只落得不大一块,饱腹不足,倒也吃个新鲜。

  “这糕是小麦磨成细粉,佐以鸡蛋羊乳,填入密封铁器烤制,随后剥去最外层,入蒸笼保温,此时食用恰到好处。”

  在座诸人早已忍耐不住,他们素来是食用麦饭的,哪里吃过麦粉做的食物?少不得觉着新鲜,胃口大开。不过毕竟早餐吃得少,口有余香也算自足。

  此时帝都再无他事,孙原已然要启程上任,行囊自然不多,正收拾时,袁涣携堂弟袁徽匆匆赶到。除了华歆之外,大多是一阵唏嘘。不得不说孙原实在顺利,能够以太学诸生招募掾属,寻常太守都是在所任职之处招募,这待遇上已是高下立判。桓范、赵俭两个又开始碎嘴,偷偷摸摸地把什么“孙原是天子庶子”的话说了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味道就变了,把袁涣这几人唬得甚是惊奇,自然,至于孙原能否得知那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未到午时,刘和来访。

  刘和来得勤快,几乎每日来一次太常寺,只不过他想不到,不过一日未见,孙原身边的人便多了许多。

  加上刘和,已有十余人,小小客室已是安排不下,太常种拂自然提前安排过,为孙原开了方便之门,众人议事,便被安排进了太常寺专为聚众而开设的会室之内。孙原居中,众人围成一圈,大有太学里鸿儒讲学的场景。

  臧洪、华歆等人,刘和自然认识,太学之中屈指可数的才俊几乎都在这里了。袁涣、袁徽都是熟人,毕竟并称帝都四大公子,射坚与张范更是同僚,刘和只得苦笑:“陛下对你,可谓‘关爱有加’,议郎贬郡吏,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张范与射坚亦是苦笑起来,一个是连司徒袁隗都欣赏的后起之秀,一个是秩俸六百石的黄门侍郎,两人品性学识资历皆是上品,却沦落到去做一个区区郡吏,大有不平之意。不过如今看见了刘和,却是不知如何言说。

  刘和也不问众人是否信得过,便当着众人的面,将近几日帝都之内的奇怪事情一一交代。饶是在座众人皆是一时翘楚,也不得不瞠目结舌。孙原来帝都不过二三天,今日方才正月初二,整个帝都便到处透露着诡异气氛,天子分明就是想将整个帝都的目光都聚集在孙原的身上。

  孙原苦笑托额,叹道:“我是陛下的人,想来整个雒阳城都知道了。”

  “怕你要走,只能特地来将你留下。”刘和亦是苦笑。

  他盯着孙原,一字一句问道:“复道上尸体,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隔着房门,林紫夜和李怡萱互视一眼,均是看到了彼此眼底忧色。

  刘和太聪明,他可以将帝都所有事情联系到一起,即使他不知道天子和孙原在清凉殿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孙原和赵空在复道遇见了什么,更不知道天子在太学给孙原列了什么问题,但是他知道孙原的身份。天子想要保护孙原,还要让孙原吸取帝都所有人的眼光,先扬后抑,于是这一系列的事情便说得通了。

  刘和唯一不知道的就是皇宫复道上的血案,到底是谁做的。

  那时候,孙原为什么会出现在复道?

  刘和的疑问,更是孙原的疑问,复道上交手的两大高手武功已近登峰造极,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无奈,孙原便将清凉殿至遇见王越的事情一一说了。

  “毕岚让你们去复道?”刘和皱着眉头,直觉事情愈发复杂。

  毕岚是十常侍之一,他以天子的名义让孙原和赵空绕了半个雒阳城,从夏门出北宫,而且王越竟然在夏门送两人离开皇宫,也就是说,这两人都对复道的事情所有了解,即使没有参与复道上的血案,也必然知之甚深。

  心思至此,孙原不禁问道:“王越是十常侍的人?”

  “不太可能。”刘和摇摇头,道:“他是陛下的剑术教师,从陛下还是幼年的时候就一直陪伴在陛下身边,是陛下身边的贴身护卫,不可能背叛陛下……”

  话音戛然而止,大汉最年轻的议郎登时脸色急速苍白起来。

  他望着孙原,孙原也望着他,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案:

  复道血案,根本就是天子一手所为!

  望着两人急变的脸色,一众人等不敢多话,只是听着孙原与刘和交谈。他们只知道当下孙原仍是天子的人,有天子护着。袁徽与袁涣更是心中有数,他们那位长辈袁滂袁公,乃是帝都出了名的老狐狸,决计不会让自己的晚辈去趟浑水——也就是说天子,乃至三公、九卿、诸卿,对复道血案,甚至于孙原进入帝都之后的一系列变化,都做到了心中有数。

  所以刘虞在两个月之前就被调回帝都,袁滂明知道帝都即将变天仍是命令自家晚辈成为孙原的下属,张温和袁滂在受命调查复道血案的时候同时开始了装病。因为他们都知道,何苗手上的天子手诏是真的,复道上的卫士根本不是皇宫禁卫,而是京兆尹临时派遣的缇骑卫士。

  天子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把所有人的目光——不管是明里的人还是暗里的人——都集中在孙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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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雒阳,平朔殿。

  天子刘宏坐在主座上,身前一排人分别是光禄勋张温、执金吾袁滂、京兆尹盖勋、司隶校尉赵延、雒阳令周邑,以及从幽州千里迢迢赶回帝都的新任卫尉刘虞。

  刘宏目光扫过身前诸人,落在袁滂身上,问道:“袁爱卿,听说前些日子你病了,魏郡太守孙原临行前去了你府上一趟,替你治好了?”

  袁滂心头一震,他派人送过孙原和袁涣,自然知道孙原离去之时并没有向宫中汇报,那这位天子又是如何得知如此秘密的?他没有选择,只能实话实说:“回禀陛下,倒不是魏郡太守替臣诊脉的,是臣子太学生袁涣在捉拿逃跑家奴的时候碰巧碰见了魏郡太守的家眷,犬子无知,误把两位魏郡太守的家眷当成了名医,请到了府里替臣诊脉,魏郡太守事后前来接两位夫人回去而已。”

  “哦?”刘宏不禁一笑,面现狡黠之色,又问:“爱情,此话当真?女子行医虽是罕见,恐怕还不及魏郡太守直接杀到你府上这般来得震撼罢?”

  袁滂心头苦笑,却是丝毫不露于面上,笑道:“陛下说笑了,臣与魏郡太守并无交集,只是巧合、巧合而已。”

  “巧合?朕看未必。”刘宏侧着脑袋,看似漠不关心,那眼神轻轻扫过,却令袁滂已感威慑:“听说,爱卿的长子袁涣袁曜卿和侄儿袁徽袁曜仁都被你派到孙原的魏郡太守府去了?”

  张温、刘虞等人脸色同时一变,孙原虽然来得隐蔽、去得迅速,太学诸生跟着走了一批,这事儿却是瞒不住的,几人或多或少都知道风声,天子摆明了要培植嫡系,袁滂如此作为,摆明了要和天子同舟共济,这棵墙头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压了一手重宝。

  “陛下圣明。”

  袁滂拱手而拜,这不奇怪,太学生入魏郡太守府,是天子刘宏交代太学祭酒马日磾办的,孙原看似身处其中实则在事外,他派两位晚辈入魏郡太守府,算是配合刘宏的诏令,马日磾知道太学生离去必然有数,向天子汇报也算正常。也正是明白此中关窍,袁滂才不惧“外郡与朝官勾结”这条罪名,便是有人弹劾他这一条,前有马日磾,后有天子刘宏,自然伤不到他袁滂分毫。

  “算你懂朕心。”

  刘宏点点头,他不喜欢袁滂,这个老家伙洁身自好,说好听些便是中立,难听些便是墙头草,朝中纷争丝毫不沾,白白占着一个诸卿的位子,虽说总比被其他派系的人拿了去要好些,仍是让他有些恨得牙根儿痒痒。不过这次袁滂算是做了件明白事,取太学生中身家清白且少牵扯党锢、宦官的人入魏郡太守府,便是为孙原扶植羽翼,将来能为天子所用,袁滂让自家晚辈入府,将来必将成为天子手中的一张盾牌,老狐狸可算是开了窍了。

  心思到此,刘宏也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过头来冲其余众人道:“说说吧,这半个月都查到了些什么?”

  张温掌禁中护卫,首当其冲,道:“陛下,臣已经查了一遍宫中所有往来记录,发现越骑校尉何苗曾经往复道调派了一支两百人的军队,据说……是用陛下的手诏。”

  天子抬起头,用眼角余光撇了他一眼:“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爱卿你可是患了口吃?”

  张温眉头舒展,似乎发现了什么,又道:“臣并未患口吃。只不过检查复道,并未看见这两百士卒。”

  刘虞看着张温神情变化,不由心头一震,猛然间一股恐惧由下到上直逼心头。

  刘宏终于正视起张温来,眼神渐渐凝起一道细微的杀意:“爱卿,说得仔细些。”

  “诺。”

  张温深施一礼,双手在身前秉起,细细说道:“按律,越骑校尉不得向宫中调派军队,不过臣仔细查了,这两百人并不是越骑营的士卒,而是京兆尹盖勋大人府上刺奸缇骑。”

  “刺奸?”天子目光转向京兆尹盖勋身上。

  盖勋心领神会,点头道:“越骑校尉何苗出示了陛下的手诏,说需要臣派出两百刺奸缇骑协同他,臣不得不遵从,臣掌帝都安全防卫,缉盗拿贼本属份内,况且臣认为帝都之内,何苗还不敢伪造天子手诏。”

  “一个越骑校尉调京兆尹府上调刺奸缇骑?”

  刘宏话音不重,却猛然让场中几位帝都重臣同时感到心头沉重:

  “大汉四百年来,可曾出过这等荒诞可笑之事?”

  “传何苗、何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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