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嵇文送完兰心回到局里,一排办公室都亮着灯,注定这将是个不眠之夜。
他路过善后科,听见科长喻正芳在屋里骂了一句:“这么多的人看见,老子他妈不仅得熬夜给他们编个记忆,还得他妈编得合情合理,我有这本事,我他妈怎么没去当个作家呢,我还在这上班?”
嵇文拧了拧门把手,猛地推门对他喊了一嗓子:“那你出书可得送我一本啊!”
“操!”喻正芳被吓得一个激灵,放下大茶杯,满脸怨恨地看过来,“狗日的嵇文!你赶紧把这事给结了听见没,我可不陪你熬一个月的夜!”
“您还记仇呢,拜拜了您嘞!”嵇文十分“礼貌”地摔上门,回到自己的侦查科。
特情局地处偏僻,大院外头特设了三层结界。
办公楼用的是本市有七十年历史的市实验一中淘汰的老楼:碎花石地板,白墙挂了太多的尘埃,已经发灰,角落里吊着无数层叠的蜘蛛网,但蜘蛛们已经熬不住这地方的荒凉先一步去了。
办公桌是黄棕色刷漆的木课桌,连椅子都是配套的木头小凳子,成年人坐着十分局促。只有领导们配了几把带靠背的皮椅子,皮面也都磨得炸开花了,但好歹能有个体面的坐姿。
分给侦查科的是打通的三间教室,又重新划分安了隔板,分出几个办公区域,解剖室,现场勘察分析室,办公室,和科长副科长办公室。
审讯室和羁押处则是在二楼,一律装了铁板和额外的结界,任他什么妖魔鬼怪的也跑不出去。
“你说尸体有发现?”嵇文进门径直去了解剖室,眼下郑玉瑶正在指挥工作,将从金飞大厦带回来的三具尸体一一解剖。
其实不同种族长得并不相同,九界时代差异非常,比如鬼族身材十分高大,但肌肉并不十分明显,体温或冰冷或炙热,颧骨并不突出,而眉骨又略高,头发一概是不透光的漆黑;而仙族身材矮小,最高的也只是现在的一米七而已,相较鬼族来说生得单薄柔弱,面貌也十分秀气,便是武将也跟个书生一般看着文质彬彬的。
而九界归一后,近百年来各族渐渐互相通婚,后代中有些生得与祖先已不大相同,很难再用某一种族的典型特征作为经验。因此解剖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挺考验经验、学习能力和临场判断能力,是个压力大责任重还得细心耐心的活。
郑玉瑶这些年里培养过不少新来的,但大多捱不住这种罪,他们特殊种族都跟濒临灭绝的保护动物一般金贵,没几个人愿意吃这种苦的。因此不是跑了就是转了科室,而目前两个新学生的其中一个还躺在他的解剖台上。
眼看着从桃李满园就变成了一脉单传。
而他那另一个还活着的新学生看起来十分认真,见嵇文进门立刻推了推鼻梁上镜片极厚的眼镜,抱着笔记迎上去:“科长,我刚刚跟老师一起将陆穷和梁伟的尸体进行了对比,从现场发生的时间顺序来说,梁伟是最先被寄生的。”
他一边说一边翻了一页,把已经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展示给嵇文:“经过解剖可以看出,梁伟完全保有人类的所有特征,虽然内脏尽失,但从种族来说还是完完整整的男性人类,身体的干枯是因为血液已被完全吸食而非火焰灼烧,是非常典型的魔族‘食物’的样貌。”
“但是您看陆穷,我与老师调取了他的户口与他家里所有人的电子档案,陆穷祖上的神族可追溯至将近二十代以前,不是纯血种的神族,而包含他在内的近二十代中的结婚对象皆是普通人类,没有进行血脉的补充或混合,因此他的身体特征从理论上来讲应该无限接近于人类并带有少部分神族特征……”
但是从图片上来看,陆穷的头骨已有些许变形,在头骨两侧各有一个未发育完全的骨质增生物出现,舌头尖端有分叉的迹象,口中的牙齿共有二十八颗,上下左右各有四颗锋利的尖牙,胸腔内部,心脏表面缠绕着非常明显的约有拇指粗细两条深蓝色血管,由全身走向可看出分别是静脉与动脉。
若从照片上来看,这具尸体更像是魔族,种种特征都是魔族所有。
“所以魔族在梁伟身上时是寄生,但是到了陆穷身上,他却想进行转变,他想要彻底的寄生在陆穷身上,以陆穷的身体作为自己的身体,因此他必须得将陆穷转变为魔族——这应该是个新生的正处于成长期向成熟期转变的魔族,还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体,但他已经需要一副身体来进行下一阶段的发育,如果他能再成功寄生一具身体,就会成为一个受到我们的法律认可的,完全新生的魔。”
他说完,透过镜片看向嵇文。
嵇文也看着他。
这个来实习的学生叫许胜利,人生的前十三年都是个普通人,直到十四岁偶然地撞见一起意外事故,便突然能看见一些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妖族、仙族或者魔族没藏好的耳朵尾巴之类的。随后被特别人才培养中心带走并保送进专门的大学,是目前特别人才大学三十二门学科全满分记录保持者,其中包括体能课与实战课。
但他又长得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点也不像个史无前例的高材生。
陆穷与他同一天进入特情局,同一天被分到解剖室,二人在郑玉瑶手下共事近两年,共同熬过的夜加过的班加在一起没有半年也得三个月,而许胜利的言语中对陆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像他刚刚所观察过的只是一只用于实验的小白鼠。
全然没有身为“人”的感情。
他想起许胜利被送来之前,学校的领导特意找自己谈话,言语中提醒这个学生需要格外注意。
对死亡没有敬畏,对同类没有尊重,便意味着这人对“生命”的轻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理论应用很完美,”嵇文表扬了他,“如此我们又可以把嫌疑范围缩小了。”
许胜利有些疑惑:“虽然能判断出这只魔族的年龄,但是每年出生的魔族并不多,如果是登记在册的新生魔族我们应该早就有头绪了,后援科的全面排查一无所获,您为何判断能将嫌疑范围缩小?”
“新生魔族气息微弱,很难察觉,如果没登记的更难,但成年魔族很容易找到,”嵇文说,“找不到他,我们可以找他的父母,魔族的生育通过‘双合树’来完成,因此必会留下痕迹。”
许胜利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在手中的本子上飞快地写着。
“用不着记,”嵇文摆摆手,“熟能生巧。”
郑玉瑶正在解剖颜小于,嵇文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隔空指了指颜小于已被剖开的喉头:“我猜致命伤就是这个,伤口大多聚集在表皮,没有内脏伤,是寄生在梁伟身上的魔族自卫时造成的,这魔族尚未成为完全成熟体就有这种本事,估计是个纯血的。”
郑玉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捧场道:“您真聪明。”
嵇文笑着后退几步,坐在窗边快塌了的破沙发上,谦虚道:“过奖过奖。”
他点了支烟,但并没仔细抽,只是任由烟头烧着,飘得满屋都是浓厚的烟味。
“高材生,”嵇文向许胜利招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问你一个问题:这是个成长期的魔族,刚刚寄生在一个活人身上,需要大量的养分支撑他的发育,但他杀了另一个人,没有吸食血液,也没有吸收养分,甚至还额外又选择了一具身体,这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没有对梁伟进行改变?
他为什么没有在颜小于身上进行寄生?
他为什么最后选择了陆穷?
许胜利“哗哗”翻着他的笔记本,他的字写得很用力,几乎要刻进纸里,导致每一页纸都有些变形。
他翻了两三遍,嘴里嘟囔着“因为”,如此反复了大约三五分钟也没得出个结果来,窘迫得像是在课堂上提问答不出来的学生,畏畏缩缩地看着嵇文,偶尔也将目光移向郑玉瑶,希望能从老师那得到一点提示。
“叮”的一声脆响。
郑玉瑶放下手术刀,摘掉满是血污与不知名粘稠液体的手套,往嵇文身边一坐,冲他伸了伸手:“给我根烟。”
嵇文把烟盒与打火机一并递过去。
郑玉瑶低头点了烟,一边抽一边对许胜利说:“我告诉你吧,因为他在寄生到梁伟身上之前,已经吃得足够多了,寄生在梁伟身上之后,颜小于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而颜小于是妖族,九界五大上等种族神魔佛鬼仙,魔族看不上低劣的妖族,相比之下,属于神族后代的陆穷的身体则适合他的需求。”
“但他没有因为陆穷的‘神人血’而死,”嵇文巡视一圈,没找着烟灰缸,只好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所以他要么与魔族的先帝屠天有关,要么与协会长择良有关。”
“您见过协会长了,您觉得呢?”郑玉瑶问。
嵇文摇摇头:“没有证据,很难推断。”
“血检、序列结果还有五个小时才能出来,陆穷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了,”郑玉瑶往后仰躺下去,“胜利回家睡一觉再来吧,我在这眯一会儿。”
许胜利木讷地点点头,从不远处一张办公桌底下掏出个双肩包,把他的笔记本塞了进去,又冲着嵇文与郑玉瑶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还不忘关严了门。
“我有个发现,”许胜利走后,嵇文屁股刚离开沙发,就听见郑玉瑶说道:“陆穷身上出现了返祖现象,他只是不太聪明,什么都没学好,因此我们以为他的血脉已经稀薄到连神族的加持都不存在了,但其实不是,他的心脏中有很不起眼的神核,与纯血神族几乎发育得一模一样,他若不死,将来或许会有一番能为,甚至有希望光宗耀祖,说不定还能得到那群隐居的纯血神族们的认可。”
嵇文点点头,认真地抽了口烟,然后发出一声:“哦。”
他将烟屁股随手按在墙上,问郑玉瑶:“我去看看苟韫,一起吗?”
郑玉瑶已经半闭起了眼睛:“我累了,你去吧。”
二楼的羁押处,苟韫和与他一同在金飞大厦楼前的那三个同事还被关着。
嵇文将控制室的录音录像设置为24小时后自动删除,才打开了101室的门。
苟队长已经躺下了,但睡得不深,听见动静立刻起来,看清来者是嵇文后便换上了一副深仇大恨的面孔。
“我这人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想现在立刻马上把喻科长找上来给你洗个脑,”嵇文说,“咱俩先说好,你配合我,我也配合你,我可没有把你同事当功劳的想法,我们年终绩效考核没有这个,事越少我过得越快乐。”
苟韫瞪着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
嵇文在他面前坐下,坐姿很随意,一条长腿伸直了,另一条支在一边,唠家常似的,并没有刻意给这位队长施加压力。他问:“梁伟出事之前你们在一起,在干什么?”
苟韫沉默片刻,但职业素养使然,到底还是配合地说:“喝酒,撸串,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们哥几个特地出来一起庆祝一下。”
嵇文:“几点到几点?在哪?”
“金飞大厦往北走,老县医院胡同第一家大排档海鲜烧烤。大概四点多出来的吧,五点来钟人齐的,梁伟家里孩子刚生,哄小孩睡觉来得晚,我们先吃了一会儿,应该是五点二十前后到的,吃到差不多八点,队里齐飞喝多了,我们才结账出来。”
“出来之后呢?”
“出来之后……”苟韫皱起眉头想了想,“梁伟突然就摔了,半天没起来,我们还以为他也喝多了,正要把他扶起来打车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冲过来,然后梁伟也起来,他们俩一前一后开始跑,我们也开始追,就这么进了金飞大厦。”
嵇文看着他:“你们进去了?”
“没有,”苟韫摇摇头,“本来要进去的,但是碰上楼里下班,很多人,一楼都挤满了,我们慢了一步没跟住他们,之后你们的同事就来了,先有个男的上了楼,然后有很多人来拉隔离线,后来郑玉瑶也来了。”
“再后来你们就吵起来了。”
苟韫点点头。
嵇文简单画了个时间轴,笔尖在这一系列的行程中间停顿片刻,忽然问道:“梁伟在从大排档出来之前,还去过哪里吗?离开过你们的视线吗?”
由于人体本能的排异反应,“寄生”是一个会带来剧烈痛苦的过程,用生不如死来描述也不为过,因此魔族很少会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进行寄生,他们是一起的,如果有异状苟韫不应当看不出来。
苟韫点头:“去过,他说要尿尿,去了趟厕所,大概十来分钟吧,时间有点长,我们几个还笑话他来着。”
嵇文在烧烤摊处做了个标记,写上两个字“待查”,然后问道:“他出来你们就结账了?”
“对,”苟韫说,“我们笑他的时候齐飞就说要吐了,我们就结账出来了。”
嵇文笔尖在纸上一点,继续问:“梁伟在你们面前有什么不一样的表现吗?比较特别的,跟他平时不太像的?”
苟韫摇摇头:“没有。”
他刚否定完,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但两个月前他有一次突然不舒服,说心脏绞痛,但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人又好了,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心脏症状确实有寄生的可能,但两个月作为被寄生者来说太长了。
通常魔族幼生及发育期的“进食”平均速度在每个活人2到48小时的时间,这取决于魔族在寄生之前的饥饿程度与发育时期。
但嵇文还是在笔记旁边写下一行字:两个月前心绞痛。
“在哪个医院检查的,当时的报告还有吗?”他问。
苟韫:“县医院,报告没留,没查出问题,谁也没当回事。”
嵇文又记下:县医院,未查出问题。
写完他“嗯”了一声:“感谢您的配合,今晚如果想起来什么可以按铃叫我,仅限早上七点之前。”
八点是市刑侦支队的上班时间,还需要留给喻正芳修改记忆的时间,早上七点一过,无论此事是否有进展或结果,他们都需要将这群普通人还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若运气不好恰巧遗漏了些什么还没问出来的,那也只能自认倒霉,靠后续调查来补足了。
嵇文从101室出来,接着又进了隔壁的102室。
问题是同样的问题,答案也是同样的答案。
相比之下苟韫较为清醒,而另两个有些昏昏沉沉的,应该是喝得多了开始犯困了。
嵇文从羁押处出来,走廊里已经熄了灯,他也没再打开,只是在黑暗中缓慢地走着,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
烧烤摊,县医院……
梁伟当时要是做了个ct就好了,嵇文边走边想。虽然两个月确实不大可能,但如果体内藏了魔族,ct是能够看见骨骼的。
他想起上学时在书本里看见过ct的片子,那是幅十分骇人的图,在肋骨之间有一张狰狞的面孔直直盯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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