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天
苏叶看着江栩然。
任凭雪怎么下,他仍是坐在那。
她忍不住仰头喊了声,“江栩然!”
对方稍稍垂目看过来,示意她有话就说。
“下雪了。”
“知道。”
他的声音带有几分漫不经心。
“会感冒的。”苏叶认真地说。
“知道。”他仍是说。
一时寂静。
雪粒夹杂着雨滴一同扑在伞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显得此刻愈发静谧。
像是他们被整个世界遗弃,静得不似人间。
苏叶终于察觉到江栩然有什么不对劲。自搬来那天起,半夜响起的小提琴声、幽暗夜色中独坐的身影、满地的空酒罐……
无一不在昭示他的不同。
在圈子里待久了,苏叶也见过不少患有精神疾病的圈内人。
他们通常在接受心理辅导和药物治疗的时候,还要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通告。
刚入圈的时候,经纪人曾经告诉过苏叶,进了圈子那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但松懈下来就会被奔腾的信息流吞没。
孟西关也曾笑称娱乐圈是个“吃人”的地方。苏叶深信不疑。
三年前,苏叶被安排与同经纪人手下的另一个叫做方楚月演员一起参加综艺。
那是一个生活类综艺,两人都报着放松的心情进组。
谁知道本该相对轻松的拍摄被一个有背景的流量小生打破,他仿佛杠精在世,处处针对苏叶与方楚月,大放厥词。即便有常驻嘉宾解围,他仍旧不依不饶。
苏叶一向习惯忍气吞声,更何况那时候她们不过就是两个名不经传的小透明。
整个拍摄中途几度僵硬,但摄制组觉得这样的情景才有爆点,便一直没有叫停。
而方楚月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所有人来回拉扯,就像一个旁观者,甚至结束的时候主动向所有人道歉,说自己影响到拍摄了。
只有回去的车上,她一直在流眼泪。苏叶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为她递上纸巾。
两人熟识起来后,苏叶才知道,方楚月与那个流量小生曾拍过同一部剧,因为她对戏时太过投入扯痛了他,他便在剧组破口大骂。那部剧播出后,方楚月发现自己的镜头被删得一干二净。
“这些都不算什么,反正我都已经习惯了。”方楚月笑着说,“他们就是这样的。”
某次两人约着去吃饭,离开商场时才发现下起了暴雨,雷声阵阵。
身侧的人群被惊雷吓得一阵嘈杂,连苏叶都觉得有些害怕,忙拉着方楚月要回去避一避。但方楚月岿然不动,面色平静。
片刻后,她平淡地说:“你不觉得这很像世界末日吗?就这样结束在这也挺好的。”
那时候的苏叶并不能理解方楚月所思所想,只是觉得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是死板地工作、生活。
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传来了方楚月的死讯。她吞食了过量的安眠药,在浴缸里放满水,用水果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苏叶这才知道她罹患重度抑郁,被抑郁症无声无息地侵蚀。她的死讯短暂地在热搜上待了两个小时,被各路网友揣测了两个小时,而后缓缓沉没,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很长一段时间,每每午夜梦回,苏叶都十分后悔。如果她能早点发现呢?
但很遗憾,没有如果。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苏叶发现自己开始害怕雷声、恐惧死亡。
谨小慎微的她救下了汤娴,或许就是在汤娴的泪眼中看到了方楚月的影子吧。她自己也不知道。
……
此刻,苏叶发现自己又陷入到相同的境遇之中。
她觉得江栩然需要帮助。
但是这些年翻阅过的心理书籍告诉她,不恰当的帮助,反而是又一种伤害。
雪越下越大,从伞下飘进来,沾湿了苏叶的衣襟。
她最终选择对此缄口,只是问:“琴川往年也会下雪吗?”
江栩然说:“很少。”
苏叶不再问了,她发觉自己袖口上落了片雪花,仔细看去,是星状的,晶莹剔透。
天际雪色透亮,雨夹雪不复,飘扬的雪花落了下来。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看着院墙上缓缓积了层薄薄的雪,高大的桂花树也被雪所覆盖。
世界默默如斯。
连落雪声都清晰可闻。
苏叶看着朦胧的雪色,也不在意江栩然能不能听见,回忆道:“我长在南方,十七岁以前从来没见过雪,很难想象出课本上写的‘打雪仗’是个什么样的趣事。”
“后来我到了平城,在剧组拍摄的时候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那时候我站在大雪中,才突然明白什么叫‘鹅毛大雪’。那雪漂亮极了,落在身上也不会化,很快就下得到处都是。”
“我看得舍不得走,还被大家取笑了,说我就是典型的没看过雪的南方人。”
“……”
她絮絮叨叨讲了一阵子。
江栩然诧异自己居然完整地听完了这些。
他看着小小院子里撑着伞的人,那是一把暗红色的伞,是茫茫雪色中唯一的颜色。
突兀但鲜活。
伞下露出一截羊绒大衣的衣角,衣角下是黑色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突然转身,伞面一扬,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脸颊,眼睛黑亮。
“喂,”她突然问,“你在听吗?”
江栩然敷衍道:“……在听。”
苏叶却笑了,眉眼弯弯,“我还当我刚刚是在自言自语呢。”
又说:“外面好冷,我先进去了。”
江栩然嗯声,便看她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屋檐下。
片刻后,她从屋檐下探出头,“我准备煮锅牛肉汤,自己喝不完……”微微顿了一下,“你来吗?”
江栩然只觉得她很狡猾。
“好。”但他还是答应下来。
-
这场雪最终还是变回了雨夹雪,勉强积起来的雪结起了霜,屋檐下都挂上了晶莹的冰棱。
象征丰饶的雪变成了霜冻灾害。
苏叶庆幸没有早早将月季地栽,得以避免这场突如其来的霜冻。
俗话说下霜冻脚,方思文也不再跑来了,说是在家烤火,还发来烤红薯、烧芋头的图片。
苏叶也觉得有点馋,用烤箱烤了一些,照例投喂邻居一点。
霜彻底融化已经是三天后了,太阳终于不再被层层乌云阻隔,重新出现在天穹之上。
让阳光晒去园土里多余的水分,苏叶挑了个天清气爽的日子,准备将三株月季苗地栽进花坛里。
她量了一下间距,定位开始挖坑。
三株藤本月季的株形都很大,所以要留足生长的位置,15米便很合宜,地栽坑则要挖30-50公分。
挖完三个坑,苏叶坐在花坛边上休息了一会儿,才搬来月季除盆准备移栽。
她先在坑底放入颗粒状的有机肥当作底肥,而后加入一些有益微生物,这才放入月季苗,填土。
另外两颗月季苗也是同样的操作。
移栽完毕后,接来水管喷头浇透水,就算彻底完成了。
忙完这些,苏叶抹了把汗,察觉到过快的心率,忙在一边坐下休息平复。
额头上的汗滑落,她只觉得眼睛一痛,忙抬手去擦,手上的尘土却又落进眼底,痛得她眼泪直流。
来来回回折腾半天,心率不降反升。
心悸感一阵阵涌来,苏叶跪坐在地,闭上眼试图缓解。
又一次的惊恐发作。这一次来得更加无厘头,苏叶头晕目眩,只觉得被深深的恐惧缠绕。
心脏仿佛正在猛烈地下坠,胸腔里是拉扯的痛。
苏叶终于痛得呻|吟出身,汗水和泪水一起涌出,很快沾湿了地面。
再一次,有人朝她走来。
江栩然从阳台上跳到围墙之上,又从围墙之上跳了下来,几步上前抓住了苏叶痉挛的手。
她像只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艰难地呼吸着。
江栩然将一只手覆在她胸腔右下腹部处,教她使用腹式呼吸。
五分钟后,苏叶渐渐平复。
她颤抖着、哽咽道:“……我不想死,我还要……还要拍戏。”
“嗯,”江栩然点头,“知道。”
苏叶吸了吸鼻子,使劲眨了下眼睛,发现里头的灰尘已经被眼泪冲洗干净。
症结不再,她的心率才缓缓降了下来。
一切平息之前,江栩然已经起身再次爬上院墙,又回到了阳台上。
小腿上的伤口泛着灼热的痛感,应该是方才跳下去时被划伤了。
他看着苏叶撑坐起来,状态虽比方才好了一些,但还是捂住心口艰难地喘了口气。
她就像一株被病虫害侵害的月季,如果不进行养护,就会被侵蚀殆尽。
江栩然收回目光,拿起手边喝掉一半的啤酒。
-
孙玉岁再次来时,苏叶已经在院子里重新铺上草坪,种上了许多花。
现下院子里有几株栀子、一从玉簪、数株绣球。还移来了一缸碗莲,里头放了几尾小鱼,在莲叶下拨尾游动。
两人的交谈地点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
苏叶将月前惊恐发作一事告知孙玉岁。
那天平复后,她又足足睡了三天才缓过来。
再次爬上屋顶时,江栩然没头没尾地说:“月季如果不进行养护,可能会被各种病虫害杀死。”
看着苏叶的疑惑的表情,他继续说道:“月季生长时,可能会遇到红蜘蛛、蚜虫、蓟马等等病虫害,需要及时用药。”
原来是在科普,苏叶认真记下。
“可以找我帮忙。”最后,江栩然说出了重点。
记忆到此结束,苏叶故作玩笑:“要是没有邻居帮忙,恐怕我已经死了吧。”
片刻沉默。
孙玉岁认真地问:“你害怕死亡吗?”
苏叶一愣,“我……”
看到植物枯死,她会恐惧自己也如此悄无声息地消逝;想到可能再也无法回去拍戏,她会恐惧如此碌碌一生,被人生洪流席卷殆尽。
她无法抑制地恐惧着死亡和消失。
“我很害怕。”
孙玉岁则说:“我和你一样也很害怕死亡,害怕百年之后化作一捧灰尘。但你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是吗?”
正是因为知道死亡不可避免。苏叶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到来,但方楚月离开后,她开始害怕甚至恐惧有关死亡的消息。
“恐惧死亡本身就是正常的情绪,存在于每个个体身上。只要有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我们才会对未来的风险保持警觉,才会为此采取行动,保证自己的安全。”
孙玉岁温柔地说:“这很正常。”
苏叶紧握的手稍稍放松。
“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可以分享吗?”孙玉岁不再谈死亡。
沉默许久,苏叶开口:“月季长得很好,种下去的花也没有问题……朋友的事业很顺利,她前几天在国外拍外景,给我寄了明信片。”
孙玉岁起身去看了眼缸里的几尾小鱼。
“一切都很好,不是吗?”她说。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苏叶看着绿意盎然的花坛,点头。
春天即将降临,到时花会开,云会散,一切都会好起来。
孙玉岁每每过来都不会就病情多聊,而是与苏叶闲聊,一同做些感兴趣的事。
这回她留了一整天,离开前,苏叶整理了措辞,问她:“孙医生,抑郁症患者,是什么的?”
孙玉岁有些意外,“怎么了吗?”
“我曾经有个朋友,她是重度抑郁……去世了。”苏叶说道,“我看了一些书,对抑郁症仍是一知半解,所以想请教你。”
孙玉岁抱歉道:“抑郁症口述很难界定,需要仔细检查、问诊才能确定。所以我也不能为你解惑……”
“我只是想……我能不能帮助他呢?”
孙玉岁沉思片刻:“抑郁症病人就像正在燃烧,你作为旁观者,是无法扑灭他身上的火的。对方需要的是主动扑灭火的动力,而不是他人的假手。”
“陪伴更重要。”
苏叶略略点头。
孙玉岁又道:“只有自己能够对自己感同身受,不需要也没必要在别人身上寻求认同。对你,对他,都是一样。”
“……”
看着孙玉岁驾车离开,苏叶回到小院,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
自方楚月死后,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关切别人。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圈子里的人大多不会表露出抗拒,维持着各自的体面。
苏叶那时候尚不察越界,直到一次行业大会上,她偶然听见有人正在讨论自己:
“苏叶也太热情了吧,实在是招架不住,我赶紧找理由跑了……”
“哈哈,她一直都这样啊。我跟她根本没合作过,她还不是各种自来熟,一副关切的样子……有时候真觉得挺虚伪的。”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合作啊,她热情起来我也要用同样的热情回应,和她相处实在是太累了……能不能有点社交距离啊?”
“……”
除却这些,也有黑粉吐槽过她过于媚粉。
那时候只要粉丝提出意见,无论什么,苏叶都会去改、去学,粉丝说什么她都在迎合,常常很累。
然而粉丝还是在流失。
花了很长时间,她才接受这种失落感。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自己原来一直都在追求他人的认同,患得患失。
……
夜里雷声隆隆。
淅沥的雨下了一阵夜。
今日立春,春雨涤尽山野阡陌,恍若为世界刷上一层绿意,满眼的绿。
是与冬日不一样的绿。
苏叶难得睡了个无梦的好觉,早早起来在院子里抻了个懒腰,尽情地呼吸着春日的鲜活气息。
花坛里一丛丛花上还缀着露珠,一派蓬勃的生机。
春天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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