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与母
1990年，年幼的母亲被人贩子卖到我家，嫁给了我父亲。
我父亲是一个瘸子，还瞎了一只眼，根本不能下田干活，除了些轻松的家务事，父亲就只是一个干坐着。
所以家中的一切都由母亲接手，每一天，每一日，从没有休息。
即便是怀上我的时候，也未曾停下休息过。
也正因如此，我在娘胎时营养极度不良，出生时仅仅只有四公斤，和早产的婴儿没什么区别，体弱而多病。
生下我的母亲人瘦了好几圈，但依旧没有停歇的工作。
因为以前她只要养活父亲，而如今，她还要养活我。
自我懂事起，我就看见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日未出而作，夜入深才息。
母亲的脸色永远蜡黄，没有一点润泽。
父亲经常坐在黄泥土和起来的围墙下，那颗苍老的梨树下抽烟。
烟是村里邻居种烟不要的坏叶碎叶，他捡来拼凑起来用纸卷起来抽的。
母亲骂过父亲，事情不会做，就知道抽这种害身体的东西。
但往往骂过之后，母亲都会把邻里施舍的毛豆给父亲剥。
在我眼中，这已经是父亲唯一能做的工作了。
我渐渐长大，到了十岁。
穷苦孩子早当家，我已经开始帮母亲种田养家了。
邻里邻外都夸我孝顺，但我知道，我必须做，否则我家无法生活。
我知道母亲是被卖来的，但我也知道母亲并不讨厌父亲，而且很爱父亲，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残疾而心生厌恶。
这是我一生中觉得最值得庆祝的事情。
但，就在我以为上天没有抛弃我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父亲得了肺癌，因为天天抽那种烂烟叶，父亲倒下了。
本就勉强的家庭一下子一贫如洗，能卖的都卖了，为的就是维持父亲的病情。
母亲和疯了一样寻人帮忙，七凑八凑，终于凑到一万多元。
我知道，母亲也知道，这些钱根本不够，甚至连父亲一个月的医药费都不够。
母亲越来越憔悴，而我也疯狂的干活，我不想父亲死去，我不想看到母亲悲伤难过的表情。
我和疯了一样，不停的在地里干活，为的就是想多赚些钱，医好父亲，重新一家团圆。
这一切，一直延续到我十一岁，我和母亲为了父亲的病已经欠下了十多万的外债。
这笔巨款根本不是我们所能偿还的，但我和母亲没有放弃，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可以再来。
但，那天夜里，当我拖着疲劳的身体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母亲平静的坐在梨树下，手中拿着一张单子，人和疯了一样抖动着。
那一刻，我害怕了。
我跑上去不停的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怎么了。
母亲没有回答我，目光平静的望着前方，没有一丝声响。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种平静的目光是什么，是死寂，是悲伤到绝望的宁静。
我不停的呼喊，终于，母亲有了一丝动静。
她把手中的单子高高举起，放在我面前。
我看了，然后我也忍不住痛哭......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要自杀！
为什么不等我和母亲赚更多的钱，把他救出来。
我相信，只要活着，就总有病好的一天。
可是，父亲选择了离去，没有给我们任何理由和解释，就这样撒手人间。
当天夜里，我从悲伤中醒来，我肚子饿了，想要煮些东西吃。
可是我打开米缸，里面只剩下一点米了。
而这米还是前几天邻里的伯伯接济给我的，此刻，只够一碗粥了。
我把米倒下锅，生起火煮着。
我忙完这些后，打开菜橱，我准备看看还剩些什么菜。
只有半个番薯，而且还是早上母亲给我吃的番薯，我只吃了一半，另一半我是留个母亲的。
显然，母亲没有吃。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下定决心，我要好好照顾母亲，让他将来活的开心，不会向今天这般苦楚。
粥煮好了，我咽了咽口水，只喝了一口汤，我就告诫自己，我吃饱了，我吃饱了！
用碗装好粥，我带着半个番薯向母亲房间走去。
我知道，母亲肯定比我还饿。
我打开门，入目的是一个挂着人，以及那根苍苍雪白的布料。
粥撒了一地，而番薯也滚落在地上。
泪水再也止不住，从我的脸颊滑下。
我想哭，可无论如何都哭不出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堵的我胸闷万分。
“妈......为什么啊......！”
我的脚迅速迈进房门，想要救下母亲，却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是邻里寻着声音急忙赶来的老林叔救了我。
他告诉我，我因为积劳成疾，又加上巨大的悲伤，一时间昏厥过去了。
我问老林叔，我母亲怎么样了的时候，老林叔面色一变，最终叹了口气。
“孩子，节哀，你母亲她，也去了！”
我知道母亲去了，但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因为那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昏迷，对我来说是如此简单。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的遗体已经被村邻们凑钱买了棺材，送我父母入土为安了。
那时，我想起了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随风散去。
这是我们镇老师说的话，也是我唯一学会的一句有文化的句子。
因为，为了家，为了母亲，父亲，我只读了一天书，就放弃读书，帮母亲务农。
但，这一刻，我一无所有了，有的只是母亲留下的一本本子。
似乎，叫日记。
我独自一人回到家，在昏暗的灯下，我翻开了母亲的日记。
1990年春，母亲不同意我嫁给他。我只得央求人贩子把我卖走，卖到那个曾经救我并因此残疾的那个男人家中。
我嫁了过来，没带一丝钱，也没人看我们的婚礼，就在昏暗的财神爷面前，我们结婚了。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深爱父亲，原来，他们曾经就用命换过命。
也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残疾，是父亲用身体抵挡了群狼的攻击，救下母亲，并虏获了母亲的芳心。
我继续翻看日记。
1994年夏，孩子出世了，我和孩子他爸很开心，至少他有后了。
日子很清苦，但我觉得很幸福，虽然每天起早贪黑，但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和自己相爱的男人在一起，还有什么苦不能吃不能尝呢？
2000年年初，我偷偷去了医院，我得癌了，肾盂癌，医生说是我太过于劳累，需要换肾，否则离死不远了。
可我那里有钱？家里还有孩子和孩子他爸要养。
我放弃了治疗，我要在死前给他们多赚些钱。
2004年四月二日，孩子他爸也得癌了，我的心好痛，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他爸就这么走，我要救他。
2005年七月月十二日，孩子他爸走了，撒下我和孩子就走了。
当初的山盟海誓，说好要一起白头偕老的，可是，你却先走了，留下我和孩子孤苦伶仃。
我的癌症也发作了，我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留在这里受苦。
......
日记很短，却记录了我的一切。
母亲，父亲，如此相爱，如此爱我，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我。
上天不公！
我仰天怒吼，任由泪水低落。
但，没有人回应我，只有梨树叶哗哗的响声，似乎也在为我哭泣。
日记的最后，是两封信。
两封洁白的信，如同白鸽般洁白的信，但却化不了我的心。
第一封，是母亲写给我的，我打开来看。
母亲走了，日记想必孩子你也看了。虽然你没有读书，但母亲已经尽我所能去教你识字了。
孩子，不要悲伤，母亲只是去陪你父亲了。至少我和你父亲相聚了，不是吗？
孩子，你要多笑笑，世界很美好，就连卖母亲来的人贩子都有善良的一面，所以，答应母亲，不要厌世好吗？
孩子，母亲床头的砖下面有一个银钗子，是你父亲送我的结婚礼物，母亲一直舍不得卖。现在，你拿去卖了吧，换来的钱去恳求林叔叔，他是个好人，会答应带你离开的。
孩子，你要去的地方是母亲的母亲那里，那是你外婆，你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你外婆虽然嘴巴硬，但心地很好，不会为难你的。
孩子，答应母亲，千万千万不要厌世，好好活下去，可以吗？
千万千万要好好活下!
答应母亲，这是母亲最后的恳求！
最爱你的，母亲！
我伸手想要去抹眼角的泪水，却发现我已经没有了泪，它已经流干了。
这一天，我留下的泪比十一年来全部泪水都要多，因为，我哭不完。
床头下的砖下，我看到了母亲一直舍不得卖掉的银钗子。
银光璀璨，印在我的眼中，却撼动不了我心中的坚定。
这是母亲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无论多么贫穷，无论多么潦倒，我都不会买。
因为，这是母亲最重要的东西，同样，也是我和母亲最后的羁绊。
没有了它，我怕我会迷失在这不公的世界......
收起银钗子，我拿起另一封信，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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