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桃花扇
酆都的后半夜,夜静,云深,月未明,残叶纸钱满地飞。
我捧着满手的菩提珠子,在半壶沙的门前站了约有一刻钟。
伽蓝街上来来往往的鬼还是不少,只是没有白天的鬼多。
鬼可以选择休息或者不休息,即便是几天几夜连着不睡,也不会对灵体有任何损害,只不过就是鬼脸,会再白上几个色号,委实也没甚么不妥。
大街小巷,亭台屋檐,石桥花坛,只要是有平面的地方,就会有鬼。
凶恶美丽的罗刹鬼,来去无踪的食风鬼,偶尔伸个手出来打打招呼的树鬼,勾引女鬼的欲色鬼,足不沾地的疾行鬼,专门从阳间抢个小孩子,拖回阴间来吃的食小儿鬼,躲在水池河边半透明的水鬼,可谓是百鬼夜行别开生面,估计活人若是有幸能略窥一二,估计立马就要被吓死。
(注:罗刹鬼,此为恶鬼的总名,黑身朱发绿眼,极其凶恶。女性恶鬼的总称为罗叉私常现为最美丽的妇女,为人不识其为恶鬼。)
(注:食风鬼,常於夜间出来,吸纳腥风而为食。)
(注:树鬼,此鬼多居住木中或树下,有时显其灵异,使世人愚迷,而呼之曰树神。)
(注:欲色鬼,此鬼常与好色之徒亲近,崇人邪淫,而鬼得食淫污之物,遇人怀孕,鬼缘投胎,生为人,男喜贪淫,女则为妓,以淫乱人道。)
(注:疾行鬼,於夜间以身靠墙而横行,足不着地,顷刻千里。)
(注:食小儿鬼,此鬼吸其小儿之气血,因此,小儿入晚即回家,出外必须与大人同行。)
(注:水鬼,常在阴沟或水边,以水以食。因此,幼小孩童,不宜在阴沟或水边游戏。)
我本来是准备要回家睡一会,顺便换件衣服再直奔桃都山的,毕竟我两天没去瞧文书,郁垒虽然捎了个口信给我,说猫妖的案子办的妥妥帖帖,叫我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该干嘛还干嘛,但我这鬼素来有个毛病,就是只要不是自己亲力亲为,就会觉得没着没落的不踏实,但是瞅着手心里的一堆散珠子,又想到没有郁垒的空空荡荡的家,觉得其实不回家,直接找个还开门营业的铺子,把珠子串串好再开始一天的新生活,这主意也不错。
当鬼帝的好处就是,比普通鬼更有名气,虽然我不喜欢滥用职权。
只要是我经过的地方,就会有鬼自动贴上来,对我点头哈腰的行礼问好。
而我则都是一一回应,微笑,握手,讲几句笑话,反正我不吃亏。
转过拐角遇到一位相熟的鬼画师,背着一大堆的帆布,画板和瓶瓶罐罐的颜料,在鬼火粼粼的街道上,一步一绊的前行,瞧这样子就是收了摊子要回家。
我一问是跟我要去的方向顺路,于是一路同行,顺便聊个小天。
我对那鬼画师道:“不好意思,你这忙了大半夜,已经够累的了,还要拖着你陪我聊天,真是失礼。”
“神荼大人快别这么说,大人您是日日忙年年忙,哪里像我们闲得很。大人这时间才回家,想必又是忙了一整天也没有得闲,还是大人更累一些。”
我笑了笑:“还好,刚刚才结了个案子。怎样,有甚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新鲜事?”那鬼画师扶了扶背上的画板“刚刚有位美公子,也是顺着这条路走过去了,不晓得算不算是件新鲜事。”说完自己扑哧一声先乐了。
我也乐了:“画师见惯了美人鬼,还说他是美公子,想必一定是极美的。”
“不是那种妖孽妖媚的美,是真的很美,就像,就像……”
像了半天也没像出下半句来,我一笑道:“咱们酆都的美男鬼一抓一大把,要甚么样的没有,这公子长得这样得画师的心,赶明儿画师闲了去诳诳他,诳他给你做一日的样板,回头画出来再一精进,保准能卖大价钱。”
那鬼画师也嘿然了:“神荼大人言之有理。”
又是一个拐角,那鬼画师到了家门口,跟我拱着手揖了三揖,说了句:“神荼大人我到了,先回了,下回再陪大人聊。”转身走进胡同深处。
我因闲得无聊,所以并不急于离开,而是目送了他一段才转身。
刚一转身便听到那鬼画师,在我身后急急的道:“神荼大人请留步!”
我微微愕然的转过身,看着他不甚清晰的身影:“画师还有事吗?”
那鬼画师向前小跑了两步站定道:“神荼大人刚刚问那公子有多美,我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现如今一想又想到了。那公子瞧起来,就像是个误闯进地狱的神仙,虽然美丽璀璨,却只能在暗夜里才能绽放光芒。”
本来,一个女鬼因为无聊,跟一个男鬼聊美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不晓得为甚么,这鬼画师巴巴的跑来又提起他,我竟然产生了兴趣。
所以说,寂寞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让鬼的思绪轻狂,放肆的沉沦于自己的兴致,原本的立场,原本的真实,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变得心口不一,在暗夜的遮蔽下,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到底哪个才是真实存在的自己,我不知道。
伽蓝街上的珠宝店铺,本也没有几家,又是夜深露重,开着门的就更是寥寥无几,我随便挑了一家就近营业的走进去,店里的莲花漏打了丑时。
这店我之前来过一回,是家珠宝字画店,倚忘川而建,三面环水,犹如被拥抱的水榭,正门进入,分左右二店,左手边为字画店,右手边为珠宝店,据说有阴阳区分合合相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男鬼女鬼的钱通通吃个干净。
因了是快到七月半,所以店铺后身的水面上,布满了阴间祈愿放的纸灯。
莹莹昏黄的烛火,住在纸灯的灯心里,随着忘川水流的漂流而摆动。
一如七月半的阳间,漫天漫地带着悲伤腾空的孔明灯,千盏万盏星星点点。
我进门的时候珠宝店里面没人,确切的说是没有鬼店员在打理生意。
书画店里面有人,坐了个年轻的公子,肩宽,清瘦,给我的感觉很成熟。
这公子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脸孔,甚至看不到他的侧脸。
但是阴气蛮重,比无常爷不晓得重了多少倍,是个资深老鬼一目了然。
三千青丝如云,布满整个后背,头发不是太长,但是很厚重,有质感。
上半部分以黑檀木发簪绾了个发髻盘了,下半部分纹丝不乱的搭在肩头。
郁垒经常说,是不是美公子,先要看头发,头发美的一般长得都不会太差。
郁垒挑男鬼比我有资历,比我有年头,比我有经验,我绝对相信他的话。
若是按了他的理论,这公子的皮相,合该也不会太差劲了才对。
店里没鬼搭理我,我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公子,能不能打断一下……”
这时,那公子转过头来望着我,我霎时间就无语了,彻底的无语了。
精致的眉目,鼻梁雪峰一般的高挺,神情略显忧郁,矜持但是不无措,眼角眉梢上都是满满的古典风韵,唇边一抹浅淡的线条极其风雅,还有零散在他眼中的风月,干净而温暖,一个很有味道的古典美男,啊不,是美男鬼,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温柔,仙气不请自来的温柔,不媚俗,不妖冶,有阳刚之毅,亦有阴柔之美,我呆呆的看着他,只想到与之相匹配的四个字“古韵绵长”。
那公子将手边的东西推了推,露出一双很美的手,手指修长骨感,指节分明,白皙干净而有力度。
他看我愕然的僵在当场,于是从座位上站起身,对我微微点了点头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再一次无语凝噎,虽然我们酆都素来讲究的是民风开明,男鬼不拘一格,但是,他也太不拘一格了吧,光是长得好看也就罢了,现如今不光是长得好看,就连声音也是如此的低沉动听,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还叫不叫其他鬼活了,这还叫其他鬼如何活,如何有脸在酆都活。
我望着他,完全被他古典的风韵勾了魂,一时间不晓得要说些甚么。
最终还是回了回神,拼拼凑凑才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我是来串珠子的,我这手串被扯开了,珠子蹦的到处是,还得再配两颗,可是这里没人……”
这公子静静的听我说完,颔首微笑道:“姑娘请稍等,我马上就好。”
然后再次执笔,把被我打断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完成。
我转到他的身旁,看他把那素白的苏工扇面又往里挪了挪,提着毛笔由右及左写下两行字:隽隽恐尊空,此尘当何如。
(注:这两句不注解,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主要是写个心境。)
他字写的很快,但是很工整,极漂亮的一笔簪花小楷,跟楚江王有的一比。
落笔后,他抬头对着桌子正对面的纱帘喊了一声:“画师。”
一个娇娇巧巧的鬼画师应声而出:“公子还是老规矩?要洒金?”
那公子一边抽出一包钱,一边把扇面往她面前推了一下:“给您添麻烦。”
鬼画师挥挥手道:“不麻烦不麻烦,您看您老是这样客气,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说着又指了一下另外一个地方“那这扇面,公子也是一齐要了?”
我探头过去瞥了一眼,发现是个绘了桃花的宣纸扇面,无字。
那公子微微一笑:“都要了,都是老规矩,粘好洒金,您看行吗?”
“行的,行的,那公子您稍等,我去后面把扇面粘好洒金,一会就好。”
那公子又道:“画师,这位姑娘是来串珠子的,麻烦您照应一下。”
那鬼画师一双圆圆的眼睛微微一弯,别有深意的冲我笑了一下,笑的暗藏玄机:“好的,好的,不过姑娘您得稍等一下,我们夜班只有我自己,所以,公子先到的还是公子的事要紧,您说是吧?”
我微微一笑道:“好啊,我不着急的,还是先帮公子弄好了。”
那鬼画师收了钱,一溜小跑的跑开,我和他就面面相觑的你瞪我我瞪你。
店里面的空气干净清新,除了墨香,就是一股极淡的冷香,幽幽的。
我抽了抽鼻子,总觉得这冷香似曾相识,但是又不晓得是甚么时候识得过。
店里灯光明亮,我又开始打量他,都说是见字如见人,他这一笔隽秀的簪花小楷,当之无愧是应该配上这样一套,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都很优雅的动作。
刚刚没有留意,他的衣服是两件,里衣加长衫。
里衣是两件,黑色的那件只能看到交领压出来的部分,另一件则是由黑而灰的渐变色,领口为黑色,往下逐渐从深灰、中灰渐变成浅灰色,一直过渡到腰腹部的白色,然后向下逐渐再渐变回浅灰、中灰、深灰和黑色,外罩一件墨绿色滚黑色边的纱质长衫,黑色长靴,不戴首饰。
我头一回见到不戴首饰的男鬼,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没有首饰,只有手中的一把轻罗小扇,也没有扇坠。
面面相觑有点冷场,我没话找话的道:“公子的字真漂亮是簪花小楷吧?”
他摇着折扇,但笑不语的点点头。
“那公子刚刚写的那两句,是甚么意思呢?”
那公子温文尔雅的道:“之前一位故人写的,觉得不错就用了。”
我盯着他的脸孔看了他半天,从神情上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故意搪塞。
“公子跟这位故人,一定是有许久都没有见过面了吧?”
“确是有段时间没见了。”
“不想见?还是不方便见?”
那公子温温柔柔的笑起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
我一愣:“此话怎讲?”
他思索了一会才道:“我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
“是过世了吗?”
“没有。”
“那是您的兄弟?”
“不是。”
“是您的知己?”
“也不是。”
“不会是您的妻子吧?”
这公子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敝人尚未娶妻。”
话题就卡在了这里,我闭嘴,怎么就聊到人家公子有没有娶妻这事上了?
我不再发问,只是干干的笑了两声,以掩饰自己尴尬的无奈。
那公子坐在窗口,窗外种植着大片火焰南天竹,绯红成片,硕果累累。
他就那样背着红叶,摆弄着手中的轻罗小扇,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
店里的珠花和纱帘半掩着他的身影,有种落寞的孤寂,他的黑色长发盖满了纱质长袍的肩头,如同瀑布,有种疏疏离离的寡淡。
都说黑色是最难穿的颜色之一,而他竟然把黑色穿出了圣洁和高华的感觉。
我突然记起了刚刚那鬼画师说的,就像是个误闯进地狱的神仙,美丽璀璨却只能在暗夜里才能绽放出光芒,不晓得那鬼画师提到的美公子会不会就是他。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浓的像化不开的墨汁,浓稠的黑暗,深不可测。
我看着他,他的美无疑是温和的,不暴烈不醉人,但就是让我移不开目光。
那公子像是察觉到我在看他,在椅子里抬起头看向我,再次优雅的一笑。
我能看到他深黑的睫毛,毛茸茸的,因了光线的原因,他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些十殿王爷判案的感觉,不露声色但是大权在握,我不晓得他这笑是为了甚么,我只听到自己的一颗小心肝,已经砰砰狂跳起来。
那公子看着我笑了一会道:“姑娘的珠子,可否借敝人一看?”
明亮的灯光在暗夜里显得更加明亮,纱帘摇摇曳曳,整个时空都在他的声音里颤抖,被撕裂的颤抖,无力而虚飘。
我在他的注视下移过去,我之所以说是移,是因为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用了人身,还是用了鬼身,据郁垒说,我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变成鬼身,而变成鬼身的我,移动速度会变得无比之快。
我站在他的身边,小心肝从开始的狂跳,逐渐变成有节奏的律动,直到我压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我晓得,我一定是瞧上了他,这感觉很奇妙。
他就着我的手心,修长有力的指尖,一下一下拨动着珠子,然后他的手指停在我碧色的小莲蓬上,淡淡的道:“这翡翠莲蓬的成色很不错,跟姑娘额头的这一颗一样好。”说完抬起头,目光又一次停在了我的脸孔上。
在这一刹那间,我竟然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熟悉,那感觉令我神往,有一丝伤感,还有一丝心动,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我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他。
如果说他刚刚执笔题字的样子,是一派神仙风范的淡然处之,那他现如今瞧着我的样子,就是阴魅勾人的很,不仅仅是诱惑鬼那么简单,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我的脸上离开,深黑色的眼眸,让我有种主动踏入陷阱的冲动,就连他嘴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会勾魂吸魂一般,令我欲罢不能。
想吻他,这是第一感觉,不想丢官职,这是第二感觉。
我不明白,自己为甚么会瞧上他,但我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大概是酆都的阴气委实是太重,我总感觉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怨。
几世轮回,几世难忘,几世积攒下来的哀怨,深入骨髓根植于血脉。
这档口上,那鬼画师终于恰到好处的走出来,咳了两声打断我们。
那公子收了粘好的扇面又检查了一番,就把装入锦囊的两把折扇,和手中的轻罗小扇并在一齐,恢复如常的对我微笑道:“到姑娘串珠子了,耽搁了姑娘的时间,不好意思,敝人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我也拜了一拜,朝他轻轻一笑道:“公子先请,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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