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菡萏引
一夜颠鸾倒凤,一夜欲语还休,朝霞洒入芙蕖仙宫,仿佛这仙宫头一回散去那雾霭笼罩的仙雾,展现出它最本来的面貌,宁静,寂然,温和,而它的主人却已决绝的穿上仙衣,准备离去。
他不言语,只是微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芙蕖。”
她亦不言语,只是微微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这一次,他没有再牵起她的手,陪伴原来只是一个简单的牵手。
她无言而落寞的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他依旧穿着当年那件,镶满了黑水晶的华贵外衣,仿佛是要给他们三百四十年的羁绊画上一个句号。
他为她准备了她最喜欢的祥云,虽然她不晓得,如此仙气十足的东西,他又是从何得来,但还是心头一震,异样的一震。
踏上那祥云的时候,她再次回头望了望,这陪伴了她三百四十年的仙宫。
没人来送别,没人来悲泣,一如她离开仙界的那一日。
仿佛她的到来与否,并不会对他人造成任何的改变。
他送了她一大箱子东西,装的满满当当,沉甸甸的。
他说这是他最后能送给她的全部宝物,他把能给她带走的所有都装在这里面了,除了那座芙蕖仙宫,除了他为她挖的那座荷塘。
祥云腾起的一瞬,她再次回首,俯视着整座魔宫,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她竟然看到那荷塘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宫殿。
她素来晓得魔界里稀奇事多多,又因为亲鬼界,所以甚么事都可能发生。
可是无论如何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有泪水流下来。
三百四十年前从仙界到魔界,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
三百四十年后从魔界到仙界,用时却比她想象的更长。
他亮明身份带她进了南天门,又一路熟视无睹的,直奔王母娘娘娘娘的瑶池仙境,熙熙嚷嚷的仙官中有人喊了一嗓子:“魔君来了!”周围随即安静下来。
乐呵呵的弥勒佛打破尴尬的安静:“好久不见了,魔君。”
随即出现的如来佛祖祖也乐呵呵的道:“当真是缘分啊。”
他温和的笑道:“二位许久不见,在下今日是来请罪的。”
弥勒佛微微挑眉看向他身后的她,音调降了降:“原来如此。”
如来佛祖只是笑:“无碍无碍,时机未到罢了。”
弥勒佛笑着对芙蕖道:“孩子,你还有一番苦难要经历啊……”
她受宠若惊的行了个大礼:“芙蕖见过二位佛祖。”
“观音菩萨呢?”他不再绕弯子,开口便问。
弥勒佛道:“他在太上老君那儿,你还是别去碰钉子。”
他还未开口,王母娘娘娘娘已从他的身后步出来:“魔君今日好雅兴。”
他微笑着垂首示好:“许久未见,在下给您备了份薄礼,还望您能笑纳。”说着抬手指了指芙蕖。
王母娘娘微微挑眉看着她:“既有仙气也有魔气……”
她不晓得他在打甚么主意,只是不自在的顺着他,屈身给王母娘娘行了礼。
她不晓得他究竟能不能把她弄回仙界,但她晓得这机会来之不易。
虽然把她当礼物送令她听着很不舒服,但看上去他还是很有几分把握的。
如来佛祖缓缓开口:“缘来缘去,一切都是虚空。”
弥勒佛捅了捅他一笑:“老兄,天机不可泄露啊。”
王母娘娘笑了,审视着芙蕖道:“听二位佛祖所言,这孩子身上必定是有故事啊,魔君要不要说出来给本宫听听?”
他开口:“在下罪过,留仙子在魔界三百余年,今日将仙子完璧奉回。”
王母娘娘轻笑:“魔君真是爱说笑,这孩子打从被你染指那天开始,就已经不是完璧了,现如今又怎么能够是完璧奉回呢?”
周遭的仙官们也跟着轻笑起来,是瞧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她的脸色立马变的绯红一片,红完又刷的一下白到底。
她彻底明白了,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是了,她已经没有资格重回仙界。
他毫不客气的反驳了回去:“芙蕖,出淤泥而不染,不管怎样染过,都还是那朵圣洁的芙蕖花。王母娘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晓得了吗?”
“若是不破色戒一切好说,但这孩子当年破了色戒,早就不能再位列仙班。”此时开口的是观音菩萨“更何况不贞洁的仙子,早已没资格做莲花座。”
观音菩萨的话字字如针,一根不落,全都刺入了她心底的最深处。
他的语声愈来愈冷:“三界之中都说观音菩萨是菩萨心肠,在下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观音菩萨的善心在哪里。还是说您一开始就不喜欢芙蕖,所以才要借题发挥,欲对芙蕖赶尽杀绝以图后快?”
观音菩萨也来了火气:“魔君,我们仙界的事情又岂容你插嘴!”
王母娘娘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够了!魔君今日即来了,那也是缘分。本宫就再给这孩子一个机会,让她重新修炼,只要她能熬得住。”
他直视着王母娘娘鞠了一躬:“芙蕖,还不谢过王母娘娘。”
她有些站不稳,这一刻她真的觉得修不修仙,能不能成为莲花座都已不再重要,她的眼里只有他,他与她对望,她的喉咙有些沙哑:“陛下……”
他又道:“还不谢过王母娘娘。”
她在周遭仙官诧异的眼神中拜了王母娘娘,她没想到,素日里在魔界一众权臣面前高高在上的魔君,竟会为了自己向别人鞠躬,向仙界的王母娘娘鞠躬。
王母娘娘开心的笑起来:“收留一个孩子换来魔君的一个鞠躬,还是本宫赚到了。自今日起,你便弃了这仙身,重新回到荷塘中去修炼吧。”
她甚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被王母娘娘的术法,重新打回了那一朵芙蕖花。
她缓缓的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他的脸孔被泪水洗刷,眼中闪过悲哀,她只觉得自己的莲心都要碎了。
她被送往荷塘重新修炼,而他再也不曾来过这荷塘。
她重新修炼,重新沐浴仙雾,聆听佛祖的教诲,一日又一日在荷塘中反思。
每夜入睡前,她的脑海中总能响起他的声音,日复一日。
又不知过了几百年,荷塘边终于来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个男人。
她望着岸上的男人,一种似成相识的感觉袭上了她的心口。
她忍不住开口问他:“你是谁?”
那人缓缓道:“我是魔界帝君的哥哥。”
她一惊,轻声叫道:“陛下!”
那男人笑了笑:“仙子可记起我那个傻弟弟来了?”
她伸出一片叶片摇了摇,算是打招呼:“他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那男人笑了笑,走到离她最近的岸边:“芙蕖仙子,好久不见。”
周围立马一阵闲言碎语:“难道她就是当年被魔君染指的那朵芙蕖花……啊……她可真不要脸……可是王母娘娘已经原谅她了……呸呸呸……”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哥哥的身上,她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
但她如今只能微微地弯一下,那脆弱易折的花茎:“好久不见。”
旁边的一个仙子啐了她一声:“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仙魔不容,你是一朵圣洁的芙蕖花,又怎能向妖魔行礼!”
她只当甚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望着那男人:“陛下他还好吗?”
那男人道:“我弟弟他近日身体可有些不大好呢。”
她一阵惊呼,生怕他出了甚么岔子:“他怎么样了,是不是幽精?不是说每十年才会发作一回的吗?”
那男人微微挑眉俯视着她:“你还知道担心他?我还当你当年是烦了我那傻弟弟,甚么都不顾,甚么都不眷恋,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呢。”
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当年是她主动要离开,现如今又有甚么资格去关心?
那男人略一沉思又道:“好好修炼吧,可别辜负了我那傻弟弟的一片苦心。”转身自言自语道:“我今儿抽了甚么风,怎么想着到你这儿来了,啧啧,真是的。”说着便就此离去了。
此时的她已经心神不宁,心思完全飘去了魔界的嵯峨宫殿里。
周遭的花仙们用言语践踏着她的尊严:“不要脸的芙蕖花,就你这样子,永远也不可能得道成仙!”“就是,就是,一看就是入了魔!”“哎呀真脏真恶心,竟然与魔为伍,光是听听就觉得脏!”
花仙们的恶言毒语仿若耳旁吹过的风,她完全沈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她的心好痛好,他在她的心底早已生根发芽,而她却不自知。
夜幕降临,花仙们也骂的累了,都回去休息了,而她却依旧盯着那石桥,那石桥上有他当初惊鸿一现的身影,灼灼闪烁的黑水晶。
她只想迫不及待的去看他,看看到底怎么样了,慌乱的情绪完全笼罩了她。
她在心底不断祈求佛祖出现,不管是如来佛祖还是弥勒佛,不管是谁都好。
“呵呵……”逐渐,他看到那走近了的弥勒佛。
她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欢呼道:“佛祖!”
弥勒佛大笑着走过来,挠了挠肚子:“孩子,你找我?”
她激动地抖了几抖,点点头。
弥勒佛不晓得从哪里拖出来一个箱子,大大的,沉甸甸的:“这是你的东西,当初你走的匆忙忘记带在身边,我替你保管了多年,今儿该还你了。”
她睁大了眼睛,那是他当年送她的一大堆宝物。
弥勒佛笑道:“快拿着,有用得着的地方。”
她纠结了半晌才道:“我……我没有人身……”
柔软的微风从皮肤上划过,她惊喜的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手臂。
她欢喜的喊道:“多谢佛祖赐我化成人形!”
弥勒佛大声笑了笑,挥挥手将她拉上来,给她套上一件衣服:“去吧。”
她把那被弥勒佛缩小了的宝箱塞进怀里,一蹦三个高的跑开了:“是!”
甚么莲花座,甚么位列仙班,甚么得道成仙,甚么都比不上他来得重要。
弥勒佛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大笑三声。
如来佛祖摇着头:“老兄你还说我泄露天机,你这行为又算甚么。”
弥勒佛大笑:“一切都是天意,我佛慈悲,众生有众生之路,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今儿来还芙蕖仙子的东西,又做甚么了?”
“观音菩萨若是晓得,一定得气死。王母娘娘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弥勒佛大笑着离去:“可本座不归王母娘娘管啊……”
如来佛祖望了望那依旧在熟睡的花仙们,想了想也还是先行撤离,省的将来王母娘娘发了狠迁怒下来,他自然也有脱不了的干系。
芙蕖仙子提着宝箱,直接飞奔到南天门:“天蓬元帅。”
元帅伸手拦了,横了她一眼:“仙子,这里已是南天门,接王母娘娘口谕,没有令牌任何神仙不得放行。”
她一边焦急的翻宝箱一边哀求道:“天蓬元帅我要离开这里,求您放我!”
元帅上下打量着这小仙子:“这可不成,放行就要有令牌,不然出了岔子,放了不该放的神仙,我可要担责任。”
她终于翻出来一个宝贝,是个装了一大堆美女的锦囊,笑嘻嘻的递上去:天蓬元帅行行好,我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令牌甚么的就别要了,行吗?
天蓬元帅捧着那锦囊一惊:“仙子这是做甚么?”
她笑着不言语,翻出他送她的祥云,直接腾空而去。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魔界,她从未想过自己返回魔界时竟然很开心。
她从宝箱中掏出一面镜子,想照一照自己的人形,看是否还过得去。
可一照之下才发现,竟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一个她不认得的脸孔。
她恐惧的拍掉镜子,扶着心口想,但愿他还能认得她。
可他已经不认得她了,她说自己是芙蕖,他却只是冷冷地挥一挥手。
魔君不是凡人,他连挥手是致命的,她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了一般,瞬间被击出大殿:“这些年有的是人妖魔想要冒充芙蕖,朕还不至于如此傻。”
在他的眼里,她的一切都是托辞,她的脸上有愤怒:“陛下。”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悲哀:“芙蕖她又怎么可能会回来。”
天空仿佛被染上了血色,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渲染成了刺眼的血红。
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身上素白的霓裳也被鲜血染湿的通红。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坐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张昨日才见过的脸孔,她挣扎着坐起身:“陛下,对不起,我把事情再一次弄糟了。”
那男人带了点责备,打量着她道:“芙蕖仙子就好生养着吧,我那傻弟弟的一击,不是谁都能受的下来的。你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长得也不是十分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我那傻弟弟怎么就迷你迷的神魂颠倒,反正我是没看出来,你到底有甚么好。”
芙蕖无力的苦笑:“怕不是陛下觉得无聊,找上我逗乐子来了吧。”
她自知,不用说是天上人间,便是一个魔界,她的姿色也不敢与人相比。
像他这种堪称极品的人物,有钱有权有势,要地位有地位,要样貌有样貌,又岂是她一个小仙子胆敢觊觎的?
“你得庆幸,我那傻弟弟喝了一小口酒,身子软绵绵的力气不足,否则你现如今早就要走在黄泉路上了。”
她一字一顿的答谢:“芙蕖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她的伤养了几个月,魔君的一击,若是个普通人,怕早就要魂飞魄散,恐怕连等候投胎的机会都没了,但他对她手下留情,所以她活下来了,虽然不如以前那般生龙活虎,但最起码她能下床自由走动了。
那一日魔界飘起了鹅毛大雪,深夜,繁星当空。
宫侍们举着一盏盏盛着夜明珠的,芙蕖纹的宫灯走在两旁,她随着他走在熟悉的宫殿里亦步亦趋,走过的地方让她满怀回忆,熟悉的道路,熟悉的芙蕖仙宫,她的心砰砰直跳,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不晓得那里是不是已物是人非。
荷塘依旧在,但那满池的芙蕖花却没了踪影。
夜色暗淡,仙雾缭绕,熟悉的宫殿挂满夜明珠,却显得无比孤寂。
满怀期待的望向那牌匾,可芙蕖仙宫四个字早已荡然无存。
如今深蓝色的牌匾上,甚么字都没有,好像这里根本没有主人。
他是她命中的克星,命中的劫数,她甘愿为他放弃仙子之位,沉沦进他的温情里与之相融合,她渴望与相爱之人在一齐的感觉,甜蜜胜过一切。
仙雾缭绕,轻舟划过,他倚在荷塘的石桥上,轻声笑道:“朕知道仙子你不远千里,从仙界一路赶到魔界是因为喜欢朕,但是不好意思,朕等的人不是你,朕等的是一位真正的仙子,她叫芙蕖,她是不会回来的,请你别会错意。”
碧水连天,芙蕖映衣红,灼灼其华的菡萏,孤绿的扎人眼。
风过,波光潋滟,君影与伊人交缠,大片粉色的芙蕖倏然绽放。
她终于明白,轻声笑语吟唱的是一段情,爱恨交织的又岂止是荷塘与芙蕖。
她轻笑:“陛下,我真的是芙蕖,我回来了。”
说完连同那一池盛开的粉色芙蕖,永远湮灭在魔界的荷塘中。
那一年是仙历五百八十九年,是芙蕖仙子重回天庭的第二百四十九年,翌年魔君在芙蕖仙宫自尽,享年一千两百六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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