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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京华烟云一树花开


一百年后,京郊十里铺。

        北风劲吹细雪沥沥,街道两旁的廊檐下挂满冰凌,晶晶凌凌煞是剔透。

        管道上一阵銮铃轻响,两匹骏马一先一后飞奔而来。

        当先那一骑上坐了个人,着一袭描金盘云的长袍,腰板笔挺容色如玉,眉目间透着股傲气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个名门贵公子,后头跟着的显然是个小厮。

        小厮一边打马一边喊道:“小王爷,小祖宗,这大年三十的,您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啊?快回去吧!府里摆了酒席要大团圆的,待会老王爷发现你溜出来了,回去我挨板子不算,您也是要挨训的呀!”

        那王爷吁的一声勒住马,眉毛一横道:“你怕回去吃板子?那行,我也不跟你拖时间,我现在就先给你一顿鞭子,你说好不好?”

        小厮双手抱拳连连告饶:“小祖宗,我真是怕了您了。板子,鞭子你给甚么我吃甚么还不行吗。这大雪连天的,你究竟要去哪?总得给我个明白话吧。”

        王爷听他这么说笑了:“我昨晚做了个梦,在京郊十里铺遇了个故人。”

        小厮不由跌足长叹:“我的爷,您这是来找梦中人来了啊,可这梦中的故人究竟是谁?您自己心里面总该有数吧?”

        王爷白了他一眼:“都说了是个梦,哪里晓得是谁?只觉得是个故人。”

        两人沿着石板街跑了三遍,也没瞅见半个故人。

        一街的冰凌渐渐化成雪水,眼看着就要过巳时。

        小厮想到家里面预备下伺候自己的那顿板子,一张小脸愈拉愈长。

        可那王爷却仍是兴致勃勃,小厮心底不禁暗自叫苦,他这王爷最是个不听劝的性子,可他又不敢开罪又开罪不得,只得挖空了心思,想着如何哄他回府。

        小厮抬眼间,见街角有个茶楼,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于是向主子献计道:“王爷,那边有个茶楼,要不您进去转一圈,没准就遇到那故人了,总强过我俩顶风冒雪的乱转,万一生生错过了岂不可惜?”

        这小王爷也是个贪玩好乐的,听了他这点子,便朝街角望过去。

        茶楼是有个茶楼,就是茶楼极小,窄桌边坐了个丰腴的姑娘,一身青衣。

        小王爷瞧见那姑娘,当下便点了点头道:“也好。”

        两人到了桌前,一左一右挨着那姑娘坐了,小王爷道:“姑娘一个人?”

        姑娘点头:“今日刚到此地,雪天风大喝杯茶。”

        王爷听了长眉一挑:“姑娘从哪里来的?不知是不是个故人。”

        那姑娘微微一笑:“相遇是缘,遇而不识也是缘,缘深缘浅一切随缘。”

        小王爷被她一顿缘来缘去说的头晕脑胀,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

        姑娘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只好先开口:“您还想问些甚么?”

        王爷愣了愣,张了张嘴巴,忽然瞧见她手边收着的琵琶便道:“姑娘是个琴师?可会弹两曲?反正这里没别人,我买你两曲如何?”

        那姑娘斜眼瞧了瞧手边的琵琶,又斜眼瞧了瞧身边的王爷,还是道了个好。

        漫天风雪,琵琶灼灼,小王爷听得心下怅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这位姑娘,异日我再来找你,你还认不认我?”

        那姑娘微微错愕,转眼间就定神笑了:“您是我的衣食父母怎会不认。”

        小王爷听了这话,道了个好字拂衣而起,扔下锭银子,带着小厮离了茶楼。

        主仆二人上马扬鞭,原路折返,转眼便离了十里铺,转进内城。

        京畿之地历来繁华,时值新春熙攘热闹更胜往日,长街两旁小摊小贩挨溜排开,花炮,面人,糖葫芦,红红绿绿迷了人眼。

        小厮一心想着早些回去,急催骏马又跑了一程,后来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果然不见了他家王爷,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跳下马来,沿着来路仔仔细细寻了回去,好半天才在一个花炮摊前,找到了施施然牵着骏马的王爷。

        小厮拉过主子低声怨道:“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叫我好找一顿。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您有个甚么闪失,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老王爷砍的啊!”

        王爷也不理他,点着摊上的花炮道:“这些我都要了,包起来。”

        摊主遇了大主顾,接过银子将花炮扎成小山般一堆,交到小厮的手上。

        小厮边把东西搁到马背上,边撅嘴嘟囔:“小祖宗,您买这些做甚么?府里要多少有多少,您想看甚么花样的,吩咐小的们替您放就是了。”

        王爷哈哈一笑,转身进了街边的万福楼。

        万福楼是京中第一大酒家,京帮菜肴,陈酿美酒,名满天下,不单是酒好菜好,店中的小二更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最会看人下菜碟,见那王爷衣着华美气宇轩昂,忙不叠的挤过来招呼:“这位爷,请到楼上雅座。”

        小厮牵了两匹马,气喘吁吁的跟过来:“我的爷,您又要做甚么?”

        话音未落,已有小二堆了笑上前接过缰绳:“马我帮您牵到后头去吧。”

        小厮一着急脸都红了:“小祖宗,府里摆下酒宴,就等着您回去呢!您怎么上这儿来吃饭了?转过两条街就到家了……”

        王爷吩咐小二:“我们不在这儿吃饭,你装点好酒好菜我们带走。”

        小二手脚甚是麻利,不多时,三个描金攒花的食屉摆上了桌面。

        小厮急着回去,提了食屉便走。

        可王爷不肯走,一脸悠闲的问他:“你瞧那姑娘觉得眼不眼熟?”

        “哪个姑娘?”

        小厮想了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弹琵琶那个?不觉得呀,没见过吧。”

        王爷蹙了眉尖:“我倒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可想不起来。”

        小厮被他闹的快要抓狂:“那就回了府,慢慢想吧!”

        见王爷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厮真急了:“王爷啊,那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的姑娘,您想那么多做甚么?她总不会是您前世的故人吧?”

        王爷精光湛然的眸子扫过来,小厮一抖道:“我胡说呢,您别往心里去。”

        王爷搁下手中攥着的茶盏,起身便走。

        小厮见他肯回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提了食屉追上去。

        两人翻身上马小厮才觉出异样,“您往哪去?王府在那边,这边是出城!”

        “我们去十里铺。”王爷说着嘴角一勾“既然她说会认我,那我就让她再认我一回!”

        主仆二人重返十里铺,已是正午时分,细雪初歇,云淡风轻。

        一轮红彤彤的日头拨云而出,照在两人身上,竟有几分初春的暖意。

        转过街角,那姑娘仍是坐在窄桌前,双手拢在袖子里,静静坐了。

        王爷远远的下马,把缰绳丢给小厮,背着手踱到她跟前,轻咳了一声。

        姑娘闻声抬起眼帘,一双秀气的杏眼对了王爷:“您又来寻故人了?”

        王爷一撩袍子,仍是在先前的位置坐下来:“你还认得我?”

        姑娘微微一笑:“您是贵人,吐息敛气不同寻常。我之前认得一位眼盲的故人,他也认得一位同您一般,吐息敛气不同寻常的贵人。”

        望着姑娘恬淡的笑颜,王爷胸中一阵翻腾,耳边这话,眼前这人,似是相识,又如陌路,心头上的情绪堆的层层叠叠,俱是前尘旧事,可细细分辨,却都是些浮光掠影,抓不拢团不住,理不清更道不明。

        半晌王爷长叹了一声:“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可我觉得不是初识。”

        那姑娘又笑了:“是初识又怎样?不是初识又怎样?”

        王爷怔了怔,转而大笑,手一挥吩咐小厮取过食屉,在两人面前的桌上,一碟碟铺排开来,又亲手斟了两盏醇酒,递了一杯到姑娘的面前:“话虽不该如此说,但喝了这酒,我便交了你这初见的朋友。”

        言毕,他一仰脖先干为敬了。

        那姑娘并不说话,略一沉吟端过酒盏,也是酒到杯干。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到了午后街上行人都没几个。

        那姑娘不说走,也不说留,王爷不说走,也不说留,两人杯来盏去,从午时一直喝到日薄西山,把几瓶酒都干了个涓滴不剩。

        推开酒盏,那姑娘站起身福了几福道:“承蒙厚意结纳,小女子铭记在心,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巷口,门上挂着赤金色昙花门环的那户便是。今日是年三十,府上想必摆下了团圆宴,我不敢留您,来日若得了闲暇,还请登门一叙,我自当备下水酒以待佳客。”

        王爷闻言便笑:“既有好酒,何必再等?我这就跟你去喝个痛快!”

        这话一说,把小厮急得汗都出来了,眼巴巴看着王爷道:“王爷啊!今儿大年三十,切不可顶风作案。姑娘说得是,府里都等着您回去呢!”

        王爷抓过那姑娘的手腕:“甚么团圆宴?七大姑八大嫂的,规矩多多好不烦人,今年我要过个清净年,你要不乐意跟着,就一个人回去吧!“

        小厮给他咽的差点哭出来:“我一个人回去?那不是讨打嘛?”

        姑娘听那小厮语带委屈,也帮着劝解,奈何那位王爷打定了主意偏不回府。

        小厮万般无奈,只好帮着收拾了东西,牵着马匹跟着主人去了姑娘家。

        三人行不多时,就到了她家的巷口,姑娘站在门前,执了赤金色的昙花门环,小扣几下门扉,吱呀一声便有个小童打开门,将三人让到院内。

        小院一个,一溜窄屋,称得上是篷门陋室,但是洒扫的干净整洁。

        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松松搭了个棚架,植了一株白昙。

        隆冬天气,纠结的枝干间无叶无花,覆了层薄雪,别有一番韵味。

        王爷瞧见那白昙咦了一声:“姑娘你也种着白昙?我前些年也买了一株,栽在我家的后院里,这花虽素了点,看着倒很有几分亲切。”

        姑娘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转过身,吩咐小童备下菜肴。

        那小童着一身墨衣,清俊中带了点腼腆,动作很麻利,不一会冷盘热菜就上了桌,菜色自然是平淡无奇,但屋里烧了暖炉,又烫了热酒,倒也一室春意。

        姑娘先请王爷上座,又将小童和小厮都叫了过来,笑着道:“贵客登门,照说不该让客人跟仆从同席,可我素日里起居,全仗着听白照顾,日日与他饭同钵食同桌,今夜是新春,需得吃个团圆饭,不如我们四人一桌图个热闹。”

        王爷听了,略略一愣,便也点头:“无妨,全凭姑娘安排。”

        小童从容落座,小厮却蹩到了屋角,怎么都不肯过来,期期艾艾望定了王爷道:“我的爷,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饭,回去不给扒了皮才怪?”

        王爷横了他一眼:“大年三十跟我私逃,你这皮怎么都保不住,也不差这一桩事,过来吧!主人家最大,姑娘既然请你,你还不赏光?”

        那姑娘家的菜肴虽是寻常,酒却是上好的陈酿,入口绵香后劲十足。

        那小童跟小厮都是量浅之人,酒过三巡,便有些顶不住了,那小童趴在桌上睡意渐浓,那小厮更是哧溜一下,滑到桌子底下去了,王爷见状便笑。

        他那酒量原是不错的,可酒量再好喝了一天,难免也有些醉醺醺。

        他抬了眼去看身旁的姑娘,却扔是面白如玉,神清气爽,丝毫没有醉态。

        王爷不禁咂舌叹息:“姑娘真好酒量,一点都不醉吗?”

        姑娘微笑:“我还从未喝醉过。”

        “从来不醉?那喝酒还有甚么意思?你啊,就是太过清醒了……”

        屋子里暖暖的,酒气氤氲,身边的人低垂着眼帘,橘红的烛光落在她小巧的瓜子脸上,王爷忽然觉得自己醉了。

        酒是不醉人的,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识的茫茫前尘。

        他晓得他认得她,然而他想不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

        王爷伸出手去,想碰那姑娘水色的唇,指尖还没触到,外头碰的一声巨响,将两人都震得一惊,窗外接连爆了几声响,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那姑娘道:“放爆竹呢!”

        王爷向后一倒靠上椅背:“你放过炮竹吗?”

        姑娘笑道:“没放过。我爹欠了人家的债,我被卖进青楼去抵债,唱小曲梳妆打扮的时间都不够,又怎么会有时间去放爆竹。”

        “我也没放过。”王爷说着,对着昏睡的小厮轻轻踹上一脚“都说我是千金之体,要小心要小心,连个爆竹都不让我放,年节岁末的,倒是一班奴才玩的开心,我就只有干瞪眼的份。”

        姑娘微微笑了:“入了命格簿子的事情,怎么都甩不掉。”

        那王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走,我们放爆竹去!”

        屋外皓月如霜,先前又落过一阵细雪,分不清哪些是雪色哪些是月影。

        庭院里银台琼阁,王爷怕伤了那姑娘,便道:“你去白昙架底下坐好。”

        那姑娘坐了,他才取了花炮线香过来,想了想问她:“你看啊,我这里有鞭炮也有烟花,你想先放甚么?你想先看甚么?”

        那姑娘又笑起来:“你想放甚么都可以,我陪你。”

        王爷想了想:“那先听响吧!”

        言罢引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胳膊一甩抛到院中。

        噼噼啪啪一阵爆响,大红的纸屑四下纷飞。

        王爷愈放愈高兴,将爆竹一溜烟排开,一个个点过去。

        一时间,院子里急响如雷,硝烟漫天,叮叮咚咚好不热闹。

        爆竹声歇,一根细长的线香塞进姑娘的手中:“我带你点烟花。”

        王爷说着自她身后轻轻揽住她,发梢擦过她白皙的脸颊:“把手伸出去。”

        线香对上引线,哧的一声轻响,引线顶端冒出橘红色的火花,烟花炸开,华丽的光带直冲云端,到了半空散作繁星点点。

        那王爷道:“这烟花是素白色的,一点点坠下来,像白昙花一样。白昙开花真是漂亮,大朵大朵的,特别是在月下,层层花瓣晶莹剔透。”

        那姑娘颔首:“没错,香的冷幽幽的。”

        王爷盯着她愣了一会神,突然揽过她的肩膀道:“姑娘你也喜欢白昙?”

        姑娘低眉应道:“也喜欢”

        “为甚么?”

        姑娘略略沈吟,半晌淡然一笑:“宛如故人。”

        家家户户辞旧迎新,四下里爆响连连,静夜里炸开了锅。

        王爷的心里也似燃起了一簇火花,恍惚迷离,乍惊乍喜。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这四个字入耳入心,如遂旧愿。

        他握住姑娘的肩膀柔声道:“前世里你我是甚么人?”

        那姑娘动了动嘴唇,可惜爆竹声太大,王爷没听到她说了甚么。

        王爷附身到她的唇边,侧耳再听,还是没有听到。

        再听之时,两瓣温软贴上了脸颊,轻轻一点,倏忽而去。

        王爷登时愣在了原地,只觉着脸颊上那点温热慢慢晕开,从颊上直暖到心窝,滚滚前尘种种痴缠,点点爱恨纷至杳来,如潮如浪拍得人阵阵晕眩。

        渐渐地他记起来了,那个让他愁肠百转,求之不得,舍不下忘不掉,爱不得恨不能的她:“是你?你也来了?”

        姑娘淡舒秀眉:“你说过,我是你的,不管在哪里。我也说过,你一世不来我等一世,你十世不来我等十世,反正我总是你的。”

        王爷也再不容她说话,俯下身去紧紧吻住她。

        邻家燃了花炮,礼花升天,夜色里绽出丛丛银花,银星散作点点纷落。

        好半天,王爷才松了嘴,却仍舍不得松手。

        他明白,上一世她入了他的心,这一世他终于入了她的眼。

        作者闲话:

        今天终于全文完结了,这一刻竟然激动点有点想哭,从2016年4月1日开始连载醉荼蘼,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半,一年半可以码很多字,一年半也可以发生许多事。

        其实本来可以不用放番外,但写作过程中觉得,毕竟是个宿命轮回的爱情故事,毕竟是个姻缘情未了的爱情故事,如果三生三世都不能在一起,觉得十分对不住我们家楚江王,所以放了第四世,放了个皆大欢喜的第四世。

        就像在醉荼蘼里,我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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