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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妻与妾


“好了,你下去吧。”韶仪垂眸,一壁对剪霞道:“你且记得,日后这样的事情你若再瞒着我,便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奴婢明白。”剪霞福了一福,躬身退了下去,掩上了屋门。

        待剪霞的身影已然全然瞧不见了,韶仪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是连书本都拿倒了。自个在屋里瞧了半天,最后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如果说这几年受的最大的委屈,于韶仪而言陆家并谈不上几分重量,反而是因自己的婚事导致素来关系极好的皇兄与自己分生,让她心中着实难过了许久。

        如今虽然皇兄与自己的关系有所缓和,可韶仪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忧。

        担忧什么呢——她也想不明白,或许是害怕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待自己这般好了吧。

        夜色已深,如浓墨化开纸上,晕出一片漫无边际的晦暗。长信宫狭长的宫道上遥遥传来猫儿尖细的叫声,那动静听的人心头躁热,连带着夏夜湿热的空气都变得越发粘稠。

        “哪里来的野猫在这叫唤,快快赶了出去,若是让殿下听了心烦,可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殿外传来赵年不悦的声音,由远及近,继而是“吱呀”一声轻响,殿门被人用指节轻叩了几下,发出一串轻脆而细微的响动。

        “殿下,您睡了吗?”赵年瞧了眼印在寝宫窗纱上的人影,弓着身子细声问殿中的主子。

        不知是巧合亦或是旁的原因,里头的夜灯倏忽间被人灭了去,整个殿内陷入一片昏暗。

        赵年诧异地怔住,伸手正欲再叩几响,却听到里头传来太子的声音。

        “孤正要入睡了,若无急事,明日再报。”

        这声音听起来虽有些喑哑,倒确实太子无疑。赵年赔笑道:“是奴才叨扰,并无要事。方才外头不知哪来的野猫搅了宫里清净,奴才已让人赶走了。恰巧见殿下您夜灯未熄,怕是被那猫扰了清梦。”

        殿内的人似是默然了一阵,赵年等了好一会儿方听里头的人道:“无事,夏日暑热睡得晚些,你去吧。”

        “诺。”赵年沉声应下,再提点了值守的侍卫几句,便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只是他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过身去看那寝殿的窗纱。方才他虽不过是瞧了一眼,却好像看到了映照出来的殿下的身影里,手上似乎是拿着一件什么物件。

        单看那外形,像是一只饮茶用的茶盏?

        宫道上掀起了一阵夜风,长信宫的寝殿内一片沉寂。黑暗中有男子轻微的呼吸声隐隐传来,沉郁而绵长。

        浓稠夜色中,只有星点的微光自窗外透入,落在殿内光洁的地面上如潺潺流动的水纹。

        秦怿听着外头没了动静,赵年应当已经离开了,方从怀中慎之又慎地取出一只青玉色的茶盏。

        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事。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直跳,仿佛要从喉间蹦出来似的。

        那只茶盏被雪白的帕子半裹着,沿边上女子口脂的红染在帕面上,宛如一朵盛开的梅。

        离京这一年,他思她念她,河西风沙之中每每苦苦求存之时,心中只悔离京前竟不曾与她道一句别。

        如今与她重归于好,却越发惶恐。

        他见她与陆庭知夫妻恩爱,便心中愤懑嫉妒。知她与陆庭知生了嫌隙,便巴不得搜罗出更多腌臜让她与陆家割离更甚。

        如此晦暗,如此不堪的心思。

        秦怿的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将那杯盏置于掌心缓缓握紧,拇指的指腹隔着帕子摩挲着杯身,点点温热传来,仿佛是她的温度。

        他长舒一声阖上眼,再次睁开之时,方才眸中那短暂的风卷云涌已然尽数收敛,归为平静。

        初三是个好日子,虽是纳妾请不得平日往来的勋贵,但毕竟走了明面又是纳的王氏女,肃国公府的侧门门头早早便挂上的两盏大红灯笼,瞧上去倒也有几分喜气洋洋的模样。

        小轿落在门前,林妙娘本就生的娇美,如今身着一身春梅粉华兰缎的嫁衣,钗环佩玉,行步间锒铛作响,悦耳动听。

        林妙娘微扬起头,瞧着这国公府的门头,纵然不过是个侧门也是如此雕栏玉砌气派盛极。

        “姑娘?”蔓儿见自家姑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轻问出声。

        边上的喜婆笑面如花地迎上来,听了这一句便咧嘴道:“眼下还是姑娘,进了这门就该叫林娘子啦。”

        林妙娘侧首看向她,目光不冷不热的,看地那喜婆满脸笑意都僵在了脸上。

        在本朝,嫁人为妾,不得着正红、行正门、宴宾客,且只以“小娘”为称。哪怕林妙娘是良妾进门,也终归低人一等,还是一个命如草芥、侍奉正室的小娘。

        林妙娘收回目光,踏进了肃国公府的侧门。

        日头高挂了半晌,陆王氏不愿抹了娘家的脸面,开了府里的正堂迎林妙娘进门。

        鹧鸪的脸色不大好,只因这正堂都是娶妻所用,今日用来纳妾,捧了王家的脸却打了韶仪这个正房的脸面。

        韶仪作为正室端坐在上首,这堂上闷热,鬓间已然起了几点汗珠。

        剪霞早早差惜芍院的小厨房备好了清热消暑的雪梨羹,见韶仪微蹙的眉便知她又开始头热发昏,便端着红香木茶盘,上搁一只青花陶盏和银匙放在了韶仪的手边。

        边上与她同座的陆王氏轻瞥一眼,张口道:“你倒是越发精细起来,还真有几分大奶奶架子了。”

        若是放在往日里,韶仪多半会屏退剪霞手里的雪梨羹,可今日却并不见她动弹,反而伸手拿起汤匙,旁若无人地抿了一口。

        “糖多了些。”韶仪眸光淡淡,将汤匙放回原位。

        剪霞垂首解释,“今日用的是太子殿下从河西带回的库尔勒香梨,本就更甜些。许是小厨房的不懂事,以为还是寻常梨子,放多了糖蜜。”说着便欲要将这托盘拿下去。

        韶仪目光不变,闻言却是推开剪霞的手再次拿起了汤匙,对她道:“既是好东西,便不要浪费了。”

        “你与太子殿下关系倒是不错。”陆王氏嘴上说着,眼睛却一转不转地瞧着那韶仪手中的雪梨羹。只见青花白底的碗盏里梨肉晶莹透亮,一看便是极好的东西,看得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津。

        这什么库什么耳的梨子,是她听都没听过的玩意,也不知尝起来和普通的香梨有何不同……

        “自幼在宫中长大,不过是寻常兄妹。”韶仪抬眸浅浅一笑,端得是乖巧听话的模样。

        陆王氏毕竟年纪在这,坐到这会儿已然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眼下边上这个吃得舒坦,她的心中可就越发烦躁起来了。当下目光一转落到芝兰的身上,便是目露不善。

        “芝兰,喜婆他们人呢?怎么还没到,不过一个良妾进门,怎么还这么折腾。”陆王氏不满地道,话中已然有几分着急上火,“让人去催着点,别耽误了吉时。”

        芝兰站在一旁莫名被主子这么迎头点了一炮,面上发懵:“许是吉时未至——”她话说一半,便见陆王氏要将她生吞活剥般的神情,当下连忙闭了嘴。

        “芝兰姑娘又不曾操办,大抵是不知情的。”韶仪搁下手中汤匙,亮银色的汤匙衬得本就柔嫩的手莹白如玉。她说罢便冲陆王氏一笑,“不过府中不许行轿,林娘子又是一身新嫁,从侧门步行到这庆堂来确是要点时间的。”

        她说罢也不待陆王氏回答,转头嘱咐剪霞道:“天气燥热难耐,去给老夫人也盛一盏雪梨羹来。”

        府中不行轿的规矩是陆王氏自己定的,韶仪这一句话便将她嘴边的不满堵了回去,若是再以此指责韶仪这个正室操办不力,无疑是打自己的脸。

        纵然是陆王氏还想说什么,又一碗雪梨羹端上来,正中了陆王氏的馋虫,让她更是再无言语。

        待两人这一盏汤羹的功夫过去,门外已然热闹起来。纳妾无丝竹之声,但顾忌着陆王氏这个姨母的脸面,外头的丫鬟婆子们凑在一起,倒是也热闹得紧。

        在花团锦簇之中,陆庭知一眼便瞧见了身着喜服的林妙娘。她眉目间是一贯的娇柔,抬眼看向自己时眼波流转,双眸含情,满是期盼与依赖。

        可陆庭知却在这一刻分了神。

        韶仪嫁进府的时候是公主之仪,彼时十里红妆自长街外铺进府中,大门前张灯结彩满眼皆是惹眼的红。

        她乘着箔金的红轿,轿壁上绣的是鸳鸯比翼的花样,一缕缕金色绣线在那日灿烂的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

        那一日的她有多美呢,陆庭知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可此刻在脑海中却是如此清晰。

        她的眉如远山青黛秀丽,肌肤盛雪莹润如玉,唇上是彼时尚未流行起来的玉流霞红,却是他生平所见最好看的。

        她抬起眼盈盈望过来,仿佛天下光景尽收其中,世间再无一分颜色能得她三分绝丽。

        只可惜,那双眼睛里,没有期盼,也不见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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