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落幕
避暑之行如期结束，但也不知为什么，不论是前去避暑的，还是没去避暑的，反而比避暑之行前火气更大了些。
除了沈旭晏。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黎莘会带着韩柏赶在避暑之行的最后一天出现在山庄前，也没想到柳楚玉的身世竟然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銮大殿上，沈勉让所有无关人等都退下，在只剩她和黎莘二人之后，才对黎莘开了口：“此番辛苦你了，黎司造。”
“二殿下下令，奴婢不得不从。”黎莘跪在殿上，垂眸应声。
沈勉自上而下凝视了黎莘一阵，随后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这次去避暑山庄救你二位弟弟，并非出你所想，而是二殿下下了令你才有了动作？”
黎莘：“回陛下，是的。”
沈勉：“那你就不想救你二位弟弟？”
黎莘沉声稍倾，答道：“奴婢自知无论入宫与否，都处于天子脚下。而在天子脚下一日，就要听从天子号令一日，纵使奴婢百般不情愿，也须得顺应天子之意。”
虽说满口天子之称，但这所谓天子指的究竟是谁，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黎莘将沈旭晏捧得很高，但也将对沈旭晏的不满端得很慢。一来二去，话里话外就让身为帝王的沈勉有些下不来台：“你在怨朕？”
黎莘：“奴婢不敢。”
说到底，这次确实是沈旭晏做了错事，还恰好是在沈勉眼皮子底下做了错事。
沈勉本以为将沈旭晏带在身边，就能起到管制之用。可偏偏就在这段时间，沈旭晏几乎将他的威严与信任踩在脚下。
纵使沈勉百般无奈，但他确实失职，而黎莘的委屈也好愠怒也好，皆是无可厚非。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勉端坐的姿势似乎松了几分下来。
他经历这次的事情，虽然心中仍有袒护之意，但却更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归途中难得的清醒，让他对亲眼见着长子堕落至今倍感疲倦。
而疲倦过了，失望过了，重新加身的，还是帝王的冷漠。
面对黎莘看似卑微，却半点都不退让的态度，沈勉终于做出了抉择：“那你对此有何想法？”
说着沈勉顿了顿，又道：“或者说——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那请陛下恕奴婢僭越直言了，”黎莘抬眸，面对早就预期好的发展以及沈勉意料之中的态度，她顺势就道，“撤其爵位封号，送回封地，非帝王传召，终生不得踏入都城半步。”
黎莘在此没有说陛下，而用的是“帝王”，让沈勉着实是错愕了一下。
这就好比是一把锁，将沈旭晏永远锁在了朝代更迭之中。纵使他能熬过沈迟白，也仍会被之后的新帝束缚掣肘。
沈勉开口时声音似乎低了几分：“黎司造，你知道你在说的是什么话吗？”
黎莘自然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或者说她正是知道，才会直面沈勉说出这句话。
“奴婢无比清楚。”黎莘直勾勾回应着沈勉投来的目光，目光中有不平，有不甘，有坚持，却没有畏惧。
“大殿下虽为万人之上的尊贵皇子，但却仗着陛下您的偏宠，在不轨之事上屡教屡犯。奴婢多次遭受大殿下苛待，却碍于身份尊别不敢反抗。”
“若从今往后仍要与大殿下同处一处，奴婢恐怕会常年夜不能寐，在惊险之中度日，”黎莘一字一句道，“望陛下圣明。”
黎莘深知沈勉对沈旭晏的偏宠并非朝夕而成，她也清楚帝王之心有多变幻莫测。
往大了说，这一番对话可以说是沈旭晏和沈迟白最后的机会与较量。
所以她赌不起这上面的风险，于是只能再次孤注一掷，封死沈勉的退路。
若沈勉仍然偏袒，那他就不是一位圣明君主。
这话说起来实在是大逆不道，但听到沈勉耳中后，沈勉却只是沉思稍倾。
黎莘只觉得自己后背爬上了一层冷汗，她垂在袖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在无言中等待这件事的了结。
“你起来吧。”只见沈勉稍一抬手，免了黎莘的礼。
话音刚落，他又叫来了等候已久的江总管，对他低声道，“送黎司造回去，朕要见大殿下与二殿下。”
江总管很快会了意，他应声就走到黎莘面前，以一个请的动作将黎莘请出了大殿。
从金銮大殿到南苑，二人一路无言。一直到黎莘即将迈进南苑时，江总管才在黎莘身后缓缓道：“此番辛苦黎司造了。”
黎莘回头。
“黎司造的二位弟弟，陛下已经派了最好的太医在南苑诊治，”江总管顿了顿，抬眸望向黎莘，“请黎司造静候佳音。”
说完，江总管欠身退下。
南苑前空阔的大道，就剩下黎莘一人望着江总管背影越来越远。
“静候佳音……”她轻声喃喃了一句，随即收回目光，转身走进了南苑。
·
也不知是沈勉刻意为之，还是江总管在其中加了一些自己的心思。
在沈迟白抵达金銮大殿时，殿上只有沈勉一人。
分明才隔了七日光景，但父子之间却依然非同往日。
两人在几步之遥下对望一下，随即沈迟白冲沈勉躬身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沈勉似乎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一阵后选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关于你母妃的事，朕已经让江鹤张罗下去了。待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便会以‘景惠皇贵妃’追封她。这些年倒是委屈你们了。”
景惠皇贵妃……
沈迟白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封号。
纯洁美好，敦厚贤惠。而皇贵妃，仅次于皇后之尊贵，以此位分追封意思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沈迟白不否认沈勉真的很会做场面功夫，但他并不心存多少感谢。
如今再多的深情或者挂念，都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逝者已矣，他们再看不到半分。
“多谢父皇。”沈迟白还是配沈勉做足了场面功夫，给了沈勉接着说下去的台阶。
就听沈勉若有所思道：“等追封之事尘埃落定了，朕再选日子将立太子之事落实下去。”
沈迟白稍顿，故意流露出了一些讶然，随即又谢了一声：“谢父皇，二臣定不负父皇信任。”
而不出沈迟白所料的，便是沈勉接下来的话。
“对你皇兄之事，你如何看？”沈勉并未用“大殿下”称呼沈旭晏，更不像往日一般亲昵地唤他“晏儿”。
“皇兄”一词，似乎是有意在提醒沈迟白二人兄弟之间血脉相连。
不过沈迟白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旁的情绪，只是接着这一称谓一本正经道：“皇兄向来性子张扬，但儿臣只觉得皇兄不过冲动，却并未存坏心。”
“而皇兄此次犯下这样大的错，也的确是在儿臣意料之外。”沈迟白如计划一般，道出原本计划好的内容，“儿臣心生惋惜，一心想将皇兄引向正道。可是……”
见沈迟白踟蹰，沈勉问道：“可是什么？”
沈迟白眉头轻蹙，故作遗憾：“可皇兄恐怕并不能容下儿臣，儿臣有心，但恐皇兄难耐儿臣之心。”
在沈迟白来之前，黎莘已经唱了一番黑脸，给了沈勉一个选择，又将后路堵死。
而此时此刻，沈迟白要做的便是顺着黎莘为他铺好的路，将沈勉其他的路切断，走进一个进退两难的死胡同。
既然沈勉想要走亲情路，那便让他在这条路上走到底，走到黑。
这是沈迟白留给沈勉最后的“成全”。
沈勉沉声良久，只是这样直直的望着沈迟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想法却转瞬即逝。
等到了开口之时，沈勉只叹出了一句：“人总说同性相吸，朕倒也不信。你母妃曾说只愿你觅得一个有心人，朕只道世事难料。却没想到，时至今日，最能让她告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无心的期许。”
沈迟白敛着眸子静静听着，他听懂了沈勉所说的是谁。
几番对话来往之下，沈勉已经读懂了两人的部署。但不论是谁，在此时此刻都心照不宣地藏下了心里的想法。
两人就这样相视无言，一直到沈旭晏踏进金銮大殿。
也不知是沈迟白的错觉，还是事实的确如此。
此时的沈旭晏在沈迟白眼中，竟是颓得几乎变了个人。
只是不论再怎么颓废，沈旭晏看向沈迟白的眼神中也没有一丝兄弟情。
对面前景象，沈勉尽收眼底，他只在沈旭晏行完礼后便对沈迟白道了一句：“你退下吧。”
沈迟白最后再看了沈勉一眼，看了这辈子唯一将他容貌看尽的一眼。
在这几乎可以算作这辈子的最后一眼中，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他与沈旭晏，确实是一眼就能被人看做兄弟的相似。
沈迟白一路踩着遗憾，惋惜，在步向南苑时，逐渐带上了欣慰，还有些期许。
在南苑之中，有一个在黄昏夕色下等待已久的女子。
女子迈动步子时，薄袖被晚风扫得微扬。绣花鞋踩响的脚步，在撞进来人怀中时停在了风里。
落日在沈迟白眼底缀满了暖色的微澜，他望着怀中的黎莘，在一个淡然的笑意下弯了眼角。
虽然隐约察觉到结果，但黎莘还是有些不安：“情况如何？”
沈迟白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只是拨开黎莘鬓角的碎发，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
轻吻一直从眉心到眼角，再从鼻尖，最终落到了黎莘的唇上。
一直到这个吻落幕，沈迟白才捧起黎莘颊侧，轻声道：“辛苦你了，太子妃。”
黎莘恍然，分明是已经料想到的结果，但听到这一句话却还是鼻尖一酸。
她从未想到，她几乎已经被自己断定了未来走向的余生，会因为一次穿越带来变故。
她更没想过，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她遇见面前这个满带心机的男子，又让他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下，为她写下了满册深情。
黎莘踮脚搂住沈迟白，凑上前吻住了他，而沈迟白也是第一时间将她抱得更紧。
这一个吻，冗长又深情，在紧紧相拥之下，似乎将整个落日余晖的温柔都浸在了这个吻里。
黎莘逐渐觉得一些曾经扫眼而过的励志短句，在这一时间有了它们应该存在的意义。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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