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殒命
她下意识地掿住了身旁那人的衣襟。
他用眼角余光扫向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紧扣的十指渗出涔涔的汗液,纹丝未动。
良久的沉默并未阻挡来自前方的刀光剑影,黑衣女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几人,不动声色地驱策着蚁潮啮咋向前,不止是那些颓然倒地的尸首,便连那一草一木都在蚁潮所过之处化为一片荒芜,更为可怖的是,头顶上方那双碧幽幽的眼眸中,狞笑不止,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儿戏。
翟乐与狐哀的本事本不低,但面前之人实在过于强盛,几番诵动心决,挥剑扑搠,他二人仍是近不了她身,反倒汗如雨下,力所不逮。
在那名黑纱遮面的女子眼中,他们似乎只是撼柱的蜻蜓,她只需轻轻一拂袖,便能将此处夷为平地。
翟乐与狐哀尚且如此,更不消说明纱公主那蚊蚋嗡鸣般的几支流矢了,她根本不用刻意躲藏,只是挥一挥衣袖,扬手若扫,便将那箭矢给掸了回去。
似乎是一场游戏,低眉望着浴血奋战的几个虾兵蟹将始终不能近身伤她分毫,她观棋不语,笑意盎然。
“能上战场的宛达人,也是多年未见了呢。”黑纱之下,女子唇角勾抬,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殊死搏斗的蝼蚁。
宛达人。
她既然如此称呼,想必她的身份也是异族人。陆欺欺抬眸望去,瞧见她黑纱之下露出的褐发,应是……濮善人。
“你究竟是谁?我们无意冒犯,为何要赶尽杀绝?”陆欺欺愤慨道。
“宛达奴,你的话太多了,怪只怪你们倒霉,多管闲事,今个儿这密林里,凡是活口,我一个不留。”
女子泰然自若地负手立于树冠之上,掸掉身上的火灰,缓缓撩袍而下。
然而不待她出手,却又听得虚空之中一个愤慨的声音破空而来:“好大的口气!”
哗然见,那发狂的六天赤螣骤然拨转了蛇尾向黑衣女子扫去,伴着瘴气迷眼,一个华丽的身影转入众人的视线,五彩斑斓的紫蝶萦绕在她周身,又突然掉转了方向,犹如一阵粼粼波光向对方身旁荡漾开去。
面对六天赤螣的倒戈,黑衣女子并不显得意外,只见她不动如山,周身凝起迈腾的蓝芒,光晕翻搅如蝮蛇游弋,沉声翕响之间,缭乱纷繁之中,那高炽的蓝芒便将那些斑斓的蝴蝶烧作了片片凋零的磷火,于空中四散飘荡。
掸掉余灰,黑衣女子身轻如燕,兴致盎然地转过脸,向那来势汹汹的女子以一种格外轻松的口吻揶揄道:“哟,我当是何人?原来正主找上门来了,罢也,本还想着待会儿收拾你,看来你已经等不及了。”
她口中的正主,便是那名神秘女子。
事态陡转,那战战兢兢的陆欺欺暗呼有机可乘,俗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便不是朋友,趁神秘女子发难之际,他们也好乘隙逃走。
“翟乐,狐哀!我们快撤!”身旁的狗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急忙呼喝,拽起陆欺欺的衣袖便要往林中逃去。
可那黑衣女子哪里肯让他顺心如意,大袖一挥,又撒下一片迷眼的黑雾,呼啸着尾随而去,紧追他几人不放。
狐哀见状不妙,反手一击,才险将那黑雾拦在半空之中,汩汩两声之后,只见得那黑雾烂作一滩烂泥,簌簌地往下坠,其掉落之处无不腐草蚀木,汹汹地将那面前的一方枯木化作一片焦土。
“休走!”
几乎是片刻不得喘息,黑衣女子目露凶光,森然的玄色护甲自袖缘中露了出来,但见她一面挡住神秘女子的攻击,一面念咒布阵,瞥映之间,山摇地动,皲裂的大地蓦地露出一道森白的躯干,连着那参天巨木也一并被这翻天覆地的力量所撼动,纷扬折坠。
膏土之中的罅隙越来越宽,一个偌大的躯体自地底探出了脑袋,白毛茁然葳蕤,八只眼睛电光闪烁,螯肢掠过之处,均渗出浓稠的白色毒液。
显然是得了那黑衣女子的指令,那茸密的躯体奋力拨转了身子,觑定明纱公主所在之处,张牙横行而去。
“雪狼蛛。”神秘女子斜睨了那肥硕的白色身躯一眼,自言自语。
这雪狼蛛存活于雪原地底,饮血水为生,平常不过拳头大小,一旦茹毛饮血,便会急剧膨胀,所噀之毒液更是毒性孳生。瞧它今天的架势,想必是躲在暗处饮了百号人的血,才会如此硕大无朋。
此一时,明纱公主身旁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一个个皆是负隅顽抗,精疲力尽,而她更是强弩之末,不过凭借着最后一丝愤怒中滋生的意志,在死亡的边缘垂死挣扎。
陆欺欺暗自嗟叹,到了如此境地,更不能置她于不顾。
“明纱公主,你会骑马吗?”
呆立在熊熊火光之中,神情涣散的明纱公主听到她这句话,方如梦初醒,吃吃地点头。
“那么你趁现在混乱骑苍绒先走,我们随后会跟上来,你的马都受了伤,没有苍绒,你是走不出去的。”陆欺欺尽可能平稳地说道。
话音未落,她明显能察觉到,身侧游移而来的一道灼热视线。
身旁之人讶然地望着她,移步挺身之间,已然将她的眼睛死死盯住。
“小欺姑娘!”
“我不是发善心。”陆欺欺垂下头,“这是我欠她的,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早就死在稗州城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很可能死在这里?狗娃银牙一咬,终是将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你和她一起走,我们断后,翟乐和狐哀很快就能脱身!”
一直哆嗦个不停的苍绒听罢,立时围住陆欺欺,不依不饶地嚷起来:“小欺,我不要和她走,我害怕!”
陆欺欺深吸一口气,竭力露出与平日里相差无几的笑容,摸摸它的脑袋:“苍绒乖,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好吗?”
“用不着道别,你们一个都别想走!”黑衣女子向着一旁陷入胶着的二人戟手一指,翟乐和狐哀已被雪狼蛛的毒丝缠住,四脚并用之下,也不过是徒劳挣扎,看着这一幕幕尽数掌握在她股掌之中的打斗场面,她眼中的闲情逸致一览无余,甚至忍不住露齿一笑,笑声蔼蔼,乐在其中。
这般狂妄的姿态,真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又拿她束手无策。
“公子!你快带着陆姑娘逃走!”翟乐与狐哀奋力喊道,面上焦灼之色毕现。
身旁的人踌躇不定,紧紧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不察间,那掌中的力道越发沉重,直勒得她腕子生疼。
她心头丕丕,下意识地贴近他的发梢,似乎那里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力量,糅杂着林间疏落的草木香,让她安心定志。
可是,她又怎能安心?
恍然之中,她瞥见黑暗中那名女子挑衅的笑容,意味深远。
倏地,一道虹光劈空飞来,直逼他所在!
踉跄间,伴着那扑面而来的一道蛮力,他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吟。
再转眄时,眼前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已是溃然如泥。
那个本该被他紧紧护在身后的羸悴之躯,此此时此刻,清辉玉臂乍然一寒,竟像是一朵逐水的无梗之萍,自梢头宕宕凋敝,一念之间枯荣,浮荡入他怀中。
耳边唯余谡谡穿堂风,那幽然发亮的光雾贯入她的胸膛,渐渐转入萤火般的微光,没入一片迎风绽放的血色之中,汩汩的鲜血在她腔中沸腾,伴着她微弱的心跳,丝丝缕缕渗入她雪莹的衣衫。
那一双紧拢着她臂膀的手臂猝然一颤,耳若聋,口似缄,四下的呼喊声仿佛与他无关,再如何纷繁嘈杂,天地之间,他的眼底之间,唯有她伶俜一人而已。
心室之中,騞然一阵痛煞。
如疾风骤雨,几乎让他毫无防备,就陷入了无边的空白之中。
她为什么要替他挡剑?!
眼前的花草树木瞥然而没,耳边刮刮匝匝的火焰自心膂一路烘烧至肺腑,又是疼,又是怒,却拼了命地将她抱入怀中,不留任何余地,只让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住她愈发微弱的呼吸,只盼将这一刻隽永铭心。
“泓洢。”
怀中人唇齿翕合,颤声唤出他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唤出,曾几何时,这令她避犹不及的名字。
这个名字藏着他无尽的过去,而那些过去,皆与她无关。
让人捉摸不定。
仿佛她一旦唤出这个名字,他便会离她而去,与那些过境无痕的雪泥鸿爪一样,杳杳无迹。
不由自主地,她血碌碌的双手奋力地抓住这唯一的温暖,全然,她还没做好孑然一身奔赴黄泉的准备,怎好就这样慷慨赴死?
似是麻木了许久,他方回过神来,痴痴低喃道:“我在。”
“那就好。”
她的唇染上了丝丝殷红,连笑容都如此苍白无力,而那许多藏在她心中,关于他的秘密,她已无力絮说。
为何如此?
若是给她多一瞬的时间思考,或许,她就会害怕得躲开吧?
是本能吗?还是心存侥幸?她不得而知。
或许正如她自己说过的那样,这世上的事啊,皆是随起随灭,毫无萦结。
阖上双眼,怀里的女子交睫入梦,沉沉睡去。
来不及多看几眼大惊失色的苍绒,来不及多唤几声他的名字,她就那样静静躺着,躺在他死寂如枯槁的目光中。
脑中密密麻麻的针刺之感袭上心尖。
他很清醒,只是不愿意相信。
感受着她最后的体温,那急剧起伏的胸膛早已血流如柱,在他怀里疾速流逝。
那一刻,死掉的似乎不止是怀中这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他脑海之中一切关于她,予取予求的念想,求而不得的溯往。
“公子,小心!”
翟乐飞身上前挡住他身前的怪物。不知何时,他二人已经挣脱了束缚,继而陷入鏖战。
“呵,死了个无关紧要的,倒让这两个跑了。”一袭黑衣的女子冷嗤一声,转而足尖一旋,躲过那神秘女子的当头一击。
无关紧要。
一句轻飘飘的冷语落入他耳中,那冷笑孜孜的面庞凛然扬起,眶内的怒火已是燃至了顶点,仿佛只要丢出一颗火星子,就会浴火燎原。
这是怎么了?
狐哀忧心忡忡地望向泓洢,那本是昂昂而立的少年,此刻注目略无所睹,堪堪张着一双暴裂的目眦,任凭苍绒在一旁哭天抢地,撕扯拉拽,他依然纹丝未动。
“小欺!小欺!你不要睡!呜呜……”
苍绒涕泗横流,珠泪满腮,直叫一旁的明纱公主看傻了眼,狗居然会哭,简直闻所未闻。
可……知道了又如何呢?今时今日,他们注定葬身于此。
她不由得仰起脸,日光满盈,却染上一丝氲氲黑雾,遮天蔽日,叫人心如死灰。
咔嚓——
乍然一声骨节的脆响。
苍绒下意识向后望去,不知何时,迎风染血的男子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根通体玄色的闷棍,飒沓风翔地向着黑衣女子迎面走去,那一双血雾弥漫的瞳仁之中,早已换了另一副光景。
是浓得触目惊心的杀意。
那日他闯入陆欺欺家中,挟着的便是这根棍子。
发丝遮掩着双眼,他持棍而立,熊熊火光中宛若杀神,嘴里沉沉低语着什么,却让人听不真切。
中邪了?
苍绒死死盯住他,生怕他走过来给陆欺欺补上一棍。
一片厮杀之中,这陡然腾起的杀气实在过于引人侧目,打斗中的众人纷纷屏息凝神,将目光投转到这一步一沉的少年郎身上。
“公子?”狐哀面颊浮上一丝喜悦,又有几丝疑虑,与翟乐围成犄角之势护住泓洢。
他不回答,径直越过二人之间,一双宛若修罗般的双眼恶狠狠注视着前方的女子,那几乎要咬得粉碎的牙关之中一字一顿地往外迸出字句:“无关紧要……”
这似乎是个问句。
可他笃定的语气,又仿佛要置人于死地。
高高扬起的黑棍陡然间血芒大作,万籁呼啸中仿佛有千万声悲鸣争相回应,在那血色弥漫的光晕中,他腕间一转,一柄血色长剑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那剑锷鍧然划过眼前,如流星倒注,曜野蔽泽,只不过在他手中轻轻一搠,竟叫周遭焚风过境,万物为之色变,顷刻间,他一双足下惊飙卷心,血焰如龙,只如一片火海地狱,哔哔剥剥地燔烧起来。
几欲要冲破穹隆的强势剑气,悄无声息地在这硝烟弥漫夜色中蔓延开来。
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剑。
古朴的剑身燃作沸腾的冥焰,在暴风肆虐中呜咽,惶惶逼人,单单只是靠近那剑气的边缘,就会有焚眼之危,灼身之险。
岌岌可危的神秘女子连连倒退,脚下一个踉跄,使一个倒挂金钩,徐徐落入树梢之上。
方才是自己大意了,这少年身上的戾气,不,是那柄剑的杀气!若不是自己闪身及时,怕是要卷入火舌之中。
一旁的黑衣女子面上情状似乎与她相差无几,只将那掐诀的手势按捺下去,愣怔打量起那持剑之人来。
他究竟是谁?!搜罗情报之时,可未曾听闻这雪原之上,还有这般厉害的角色!
“公子这是……污刃了?”狐哀一脸狐疑地望向翟乐,又兴奋不已地将目光转向挥剑成河的男子,若是说公子能够将须臾剑污刃的话,那么他是……恢复了记忆?!
翟乐白了他一眼:“怎么样,须臾剑污刃,第一次见吧?”
说得像你见过似的。狐哀长长叹出一口气,转而偷闲望了一眼陆欺欺的尸身所在。
公子这般模样,都是因为她吧?
如今这残局,可不知怎么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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