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伥鬼
悲风欬欬,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循着那骏骨追风的放蹄之音,左右飞速迎上来几人,遽容向她禀报:“指挥使,宸若大人说要见您。”
正是玩得兴起的姑厌骇然一惊,声调一颤:“这九十九曲地魁阵如此厉害,他如何寻得来?莫不是你们这群饭桶暴露了行藏?!”
“属下也不清楚。”
“那个黑衣男子呢?可有下落?”自上次密林一战,她心中忌惮着那名神秘少年,方才一番交战将其心神消耗过多,若是那人携其同伙趁机发难,她怕是力所不逮。
“禀指挥使,未曾发现他的踪迹。”属下看她眼色,忙不迭递上来一方湿手帕,为她擦拭血迹。
姑厌轻轻“嗯”了一声,一边揩抹着手,一边心下抱怨,今日怎么这么多找她茬的?到底有完没完?连宸若那个搅屎棍也要来触她的霉头。
她喟叹一声,目光无处安放,不耐烦地连声啧啧,大袖一挥道:“打脊的杀才,让他滚一边去,没看我这还忙着呢吗!”
说罢,她半抬眼眸,幽幽地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明纱公主,几番辗转,这死丫头总算是落到她手上,为免夜长梦多,现在就得解决掉这个大麻烦才是。
思及此处,她便一个箭步向前,直奔那丢魂失魄的明纱公主而去。
不,等等!
方提起左脚,姑厌的眼中便出现了一丝委决不下。
照着方才那几个九苍的意思,生玙失窃似乎与那些宛达人有关。
几人早于密林之中打过照面,而眼下明纱和这个炽族女子待在一块,那是否意味着她跟那个宛达少年也是一伙的,会不会知道生玙的下落?
此事必然与那宛达少年有所牵扯。
踌躇再三,姑厌将那湿手帕随手一扔,又飞快地剜了明纱一眼,厉色向四下吩咐道:“打扫干净,把这两个人藏好,本使先去应付宸若那个搅屎棍。”
反正也不耽搁这一时半会儿,她过去敷衍两句再来料理这二人也不迟,莫不然,依着宸若那个多疑的性子,非得纠缠到底不可。
“属下遵命。”身旁之人唱了个肥喏,为其披上披风。
姑厌一边纳气,一边扶着额,且行且慢,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神采奕奕,“地狱变”对身体损耗极大,若不是对手值得她一战,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贸然使用。
遗憾的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要死了。
姑厌冷声嗤笑,款步中被卫士搀到前方不远的明火处,那身骑玉骢的龙骧将军长身玉立,远远便瞧见她苍白的脸色,不禁蔑然一笑,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窘境。
只见他目色清朗。徐徐施揖道:“姑指挥使,本官见你的无赦卫在此执行公务,便料定贵使在此,不知搅扰唐突了大人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九十九曲地魁阵如此迂萦,他是如何寻到此处?
姑厌不置一词,淡然地撩拨着耳边的一缕发丝,佯作漫不经心,极其敷衍地回了他一礼:“将军哪里的话,尊驾到此,本使公务在身不能以礼相迎,还望将军莫怪!”
宸若一双星目灿烂非常:“怕是小可失礼了,只是见大人夙夜不解地忠君之事,萦怀不已,思来想去之下,本官便不能袖手旁观,若指挥使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谊不敢辞。”
“不必,龙骧将军有心了。”姑厌柳眉剔竖,媚眼圆睁,这厮今日哪来这么多喋喋之言?同朝为官数年,二人明面上搭过的话,怕远远没有今日半数之多。
正于腹内疑窦丛生,却看到他朝着自己又施以一礼,带着缰绳扬着鞭,作势要走。
她自然也不留。
两人惺惺作态地一番寒暄过后,就此作别,姑厌拖着疲惫的身子跨上了赤焱狻麑,心里琢磨着他方才的一言一行,骤然想起了什么,双目一愣,愣是往赤焱狻麑肚子上一蹬,鞭子一摔,匆匆往回赶去。
莫非那宸若已经发现了明纱公主的行踪,要使个金蝉脱壳之计?
姑厌心下骇然一惊,抽鞭狂奔不止,又听得前方似有兵刃相接的嘹亮之声,心下更似火焚。
可就在她悬缰的那一时,目之所及却是一副意想不到的景象。
只见现场一片狼藉,数个身着紫金黑衣的无赦卫口吐鲜血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身负剑匣,一双桃花眼曜亮如星,正觑定在她面上,不惊不惧。
“今日是怎么了,这谷中热闹得紧,吵得众位师父不得安生,我可是要被罚的!”那青胡茬汉子一双醉人的桃花眼频抛眼色,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对着姑厌一双深含愠怒之色的美目缓缓道来。
如飞花穿蝶,她架势一端,飞身下鞍,怒指着那青胡茬汉子,唾沫横飞地骂道:“哪里来的狂徒?!”
汉子不以为然,拊膺打了个酒嗝道:“姐姐,好大的火气。”
姑厌手腕浅摇,大口地喘着粗气,一眼扫过足下抱头呼痛的下属,怒其不争地飞踹了一脚。“把人交出来,我乏了,可别逼我亲自动手!”
青胡茬汉子思前顾后,露出狐疑的表情,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道:“姑娘,好男不跟女斗!此处切莫逗留,惊扰了众位师父,休怪我剑下无情!”
就在姑厌赶到之前,他已着手将昏迷不醒的玉扶笙与吓得花容失色的明纱公主扶上了鞍鞯,眼下似乎再无逗留之意。
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揽过缰绳,攀鞍上马,欲朝着姑厌的反方向扬尘而去。
姑厌又气又恼,胸中积淤的一口恶气正突突地从嗓子里迸出,火星子四溅:“都给我追!追不回来把你们全部丢进虿盆里受死!”
说罢,她猛一把推开阻隔其视线的属下,失心疯似地跃入异兽鞍鞯之上,企图追上那追风蹑景的男人。
不知是否是因着那九十九曲地魁阵陡然变幻,那策马扬鞭的汉子却像消失了一般,只片刻间,林中已经听不见了萧萧马鸣,那身影竟如变幻无常的鬼魅,凭空消失!
燃眉之际,姑厌偏不信这个邪,忙不迭猛把那腕间银铃摇晃,以重聚精神召出地底怨灵,却在几番尝试之后得不到一丁点的回应。
她不由得心口一滞,此地怨气冲天,按理来说应是招魂圣地,却无毫末动静,古怪,着实古怪!
正是六神无主之际,腰间的牯髅铃陡然发出了厮琅琅的轻响,更令她心中不安。
这牯髅铃是极邪之物,凝世间之怨恨,聚人心之丑恶,被她铸成容器,用以镇压穷凶极恶的魑魅魍魉,这谷中的怨气之重,得天独厚,用来养器再好不过,却不知为何这牯髅铃会猝然不安?
常言道一物降一物,若非这山中藏匿着足以震慑百鬼之物,这骷髅铃也不会如此忌惮。
灵体,煞气极重的灵体。
犹疑不决中,姑厌已然被无数仗剑而来的剑灵包围,个个皆是神情肃穆,刀剑林立,不退让半分。
又是一场酣战。
她微微阖上双目,再度陷入厮杀。
待得几盏茶功夫之后,那满目骄矜的女子才拖着疲惫的傲骨,卸下一身铅华,趁步向着那零落的队伍走去。
“九苍呢?都杀了么?”许久没有这般狼狈,不堪重负之下,连那逼人的眼神都被这一场夜袭搅扰得涣散支离,竟抱臂倚在那树荫之下,阖目调息,语气也随之而缓。
“禀指挥使,有一个跑了,但是经过方才一番搜寻,又被手底下的人找到了,好在九十九曲地魁阵牢不可破,她逃不出去,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一般无赦卫惕惕地注视着那来势汹汹的死灵,将身后形骸凋悴的指挥使护在队伍的人阵之中。
姑厌嗤笑一声,低声道:“那就斩草除根。”
副手心领神会,言尽于此,便是要取那亡命之徒项上人头,即便他颇有微词,也是敢怒不敢言。
指挥使大人今日行事未免有些欠妥,也不知是哪个莽撞人将她激怒至此,那九苍好歹也是丹阳国独当一面的鹰犬,若是让丹阳国一方知晓,大疏的无赦卫指挥使一念动怒将其尽数斩杀,怕是对上头不好交代。
更何况,这还是在宸若将军的眼皮子底下,他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可是比谁都尖,怕不是早已将此处的风吹草动收入眼底。
说来蹊跷,宸若是如何知晓这九十九曲地魁阵的破阵之法?
不仅姑厌与无赦卫,宿泽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爷,这九十九曲地魁阵,您是如何识破?连那无赦卫指挥使都勘不破其中玄机。”
宸若百无聊赖地倚在横柯上,把玩着手中的叶片,满目疏懒,听见他在那自个儿琢磨起来,不禁冷嗤一声道:“你可别忘了我是谁的弟子。”
座上?
宿泽的身子微微一滞,那深居在掖庭殿中闭门不出的座上与此阵又有何干?
“呵,”宸若耷着半边眼角,不以为然,“实则我并未将此阵破解,不过是懂些门路,钻了个空子罢了。”
此阵乃是由九名道法高深之人所结,代价便是长眠于此,沦为鬼神之属。
宿泽缄口不言,只待他继续说道:“那个宛达族小丫头可有行踪来报?”
“如今无赦卫折损过半,属下已经于谷中布下探哨,白日里未有所获,怕是要等到明日天晓了。”
那柔软的唇瓣轻轻勾抬起一侧,解颜道:“她如此机灵,应是安然无恙。”
宿泽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喃喃自语的主子,竟有些愣怔,舌头也像是被沸水烫着了一般,口齿吃吃:“爷,您、您这是担心她的安危?”
他的惊诧无异于得见千年老铁树开花,这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浣纱人家,对他属意者数不胜数,他又何曾对他人萦怀挂心?
注视着宸若那副若有所思的清逸面庞,宿泽嘴角的弧度将悬不悬,竟有些不可置信。
“宿泽,依你看,那个男人会把明纱公主带至何处?”
宸若冷不丁一问,他旋即敛起笑容,沉吟片刻道:“据探哨所报,凭空消失,怕是来者不善,属下不敢妄加臆测。”
宸若笑意盎然,将掌中的叶片一抛:“咱们姑厌大人煮熟的鸭子飞了,怕是正要恼羞成怒,大开杀戒呢。吩咐下去,把我们的人撤掉。”
撤人?那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宿泽大惑不解:“爷,您就不担心姑厌么?凭她的本事,荡平这片林子绰绰有余。”
“那就看着她狗急跳墙好了。人一旦方寸大乱,就会抱薪救焚,暴露弱点。”宸若烁烁的瞳仁中透出一丝志在必得,“宿泽,你记住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并非是救人,明纱公主的生死与我何干?只不过是掣肘姑厌的棋子罢了,这女人三番五次想让我栽跟头,手未免伸得太长。”
言罢,宸若微微侧目,迎着玉魄清光,长长的睫毛上仿若盛着琼浆玉露,鲜翠欲滴。
宿泽恍然想起什么,却只能低下头,默默不语。
离那个日子又近了些。
近些年他发作得一年比一年厉害,也不知离了座上的护持,此番离京在外,是否能够安然无恙。
欲言又止的宿泽潜入夜色之中,匿去了行迹。
而在那幽冥地宫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但见得明纱公主惊魂甫定地捂着胸口,警惕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名手忙脚乱神秘男子,时不时扫向四壁皆空的石室,饱经风霜的石壁之上,那些精心描摹的痕迹早已模糊不清。
这是一处晦暗潮湿的地宫,斑驳的石墙上,肉眼可见的苔藓参差披拂,处处家私蒙尘摆设,想是许久未得重见天日,都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令她惊诧的是,这些个桌椅板凳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细看却是瑰丽非凡,单是那张四角见方的紫檀祥云纹柜,明快精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之手。
“姑娘。”神秘男子迎上她仓惶的目光,微微抿唇,向其叮嘱道,“收起你的好奇心。”
明纱垂下眼帘,涨了两腮,支支吾吾道:“大、大侠放心,你方才遮住我们的眼睛,领我们到贵处,小女已经不胜感激,自不敢有异心,是小女失态,望大侠莫怪。”
说罢,她微微一福身,以表敬意。
男子摆摆手,叹道:“此处从未有外人踏足,但我又不能见死不救,这位姑娘危在旦夕,又失了眼睛,我不过懂些皮毛,暂时保住她性命。”
他落拓的眉宇间仿佛天生凝着一股凛然之气,不多时又将其收敛,换上一副大喇喇的笑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异族人,生得倒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却是鬼鬼祟祟,满腹心思。
那昏迷不醒的姑娘体内充斥着极阴之气,鲜血浸染的藕臂之上隐约可见诡秘莫测的图腾,如暗流涌动,似与血脉相连一般,非人非鬼。
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让她们洞察这地宫中的秘密,怕是引狼入室。
但见明纱怯怯地交握手腕,自觉地靠墙而立,垂眉顺眼,言辞恳切:“大侠,还望不吝施舍,如你所见,外头那个母夜叉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若是让我们落在她手上,势必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费述抬眸端详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噗嗤一笑,随手提来一盅热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又将另一杯递到她手里:“哦?那她为何要追杀你二人?”
明纱一脸委屈,泫然欲泣,倒是没有半点皇室公主的风骨,双手接过那缺了口的茶杯,也不顾念其是否烫嘴,一饮而尽,登时被那穿喉而过的热茶烫出了满眶的热泪,濡着唇道:“大侠,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敢对您有什么歹心,更不敢有所舛讹,实在有难言之隐。我等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玉姐姐已经折了半条命在那个女人手上,我那两个在无回谷里徘徊的朋友又生死未卜,大侠宅心仁厚,定不会放任不管,求求您,救救我们!”
说罢,她竟抽噎起来,倒不是惺惺作态,真真是连日来路途多舛,惹得她一时忆起这许多风波,便像是洪水泄闸一般难以隐忍,泪眼婆娑。
男子纹丝未动,跼蹐不安地笑起来,搔了搔自己的耳根子道:“我说姑娘,即便你给我扣这么个大高帽子,我也回天乏术,我方才探她脉象,已是半脚踏进鬼门关的悬命之相,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在。你还须找位手段高明的大夫来为她诊治才是,如若不然,怕是要在此料理后事喽!我嘛,倒是不介意,这里风水不好,死的人可多了去了。”
明纱听罢,目珠一转,忙就着衣袂揩抹掉眼泪,口齿不清道:“我那位流落在外的朋友便是大夫,我知道大侠通晓这九十九曲地魁阵的精妙,若是大侠能将她寻来,小女子定当衔草结环,永生永世铭记您的大恩大德,且不再叨扰!”
她一边哭嚎,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陆欺欺啊陆欺欺,你可得自求多福,千万别死在外头。
这家伙看起来可不想收留她二人,眼下唯有寻到泓洢这根救命稻草,方能救她脱离虎口,大仇未报,她可不想在这鬼地方死不瞑目。
那姑厌,真真是一只恶鬼。
哭得双眼干涸之际,明纱有气无力地伏在榻边,端详着昏迷不醒的玉扶笙,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
虽非亲非故,但她也并非是个铁石心肠之人,连日来的朝夕相伴,难免让她动了恻隐之心,更不消说陆欺欺那个鬼丫头,至今还生死难料,直叫人忧心如捣。
“哦?”男子手上清理着浸血的纱布,不紧不慢,“姑娘,我劝你最好不要使花花肠子,我这里可不是你们的避难所,若是妄动,休怪刀剑无眼。”
恍然间,他手中刀光毕现,眼底流露出的肃杀之气直逼得明纱噤了声,状如鹌鹑,缩头畏颈,再不敢去触他霉头,只好默默地躲回角落里,抱膝默默不语,又几度抬眸关切盼望那榻上命悬一线的女子,久久不能将伤情按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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