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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君心


“陛下!”

        “姑厌!”

        屏中人影闪动,一个华冠丽服的明黄身影赫然反剪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大袖一挥,浑目一瞪,斜斜扫了一眼形容狼狈的明纱,濡了濡唇,一发神摇目定,示意众将士将她松开。

        虽是面带倦容,乍看之下,却无甚大碍。

        明纱公主一个趔趄厮撞至皇帝跟前,仓促下拜:“陛下,我这婢子所说的句句属实,且容她说下去,再来处置明纱不迟。”

        陛下迟疑了片刻,一扫殿前一张张惊惕得不敢乱颤的面孔,再转将那五味杂陈的目光投向跟前咄咄逼人的姑厌,侧着脸颊,颔首默许。

        一股无名之火如久压之簧自脚底窜上心尖,姑厌急吞口沫,正待说些什么,却迎上陛下那冷漠的眼神,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陛下。”陆欺欺不卑不亢,“想必您经过太医诊断,答案已经昭然若揭。陛下不过是饮下了明、明妃娘娘所奉之酒,闹了疝瘕腹痛罢了。那千年紫参酒是丹阳国特产,大补元气,娘娘对您的一片痴心,只是思虑欠周,酒烈了些。太医大人,可是如此?”

        那自皇帝身旁走出的太医不敢罔上欺瞒,顿时施揖颔首,这小侍女所言并无差错,这丹阳国的参酒太烈,陛下龙体不适,皆因此酒之故,加之陛下此前开怀畅饮,正是酣浓,才致其发作起来。此症状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晓些医理之人便能看出其症结所在,也无需药石治疗,只待酒气散尽,就能恢复如初。

        不屑顾眄姑厌那精彩绝伦的五官,陆欺欺快步走近明纱,交换眼风,示意其将颈上的吊坠摘下,递呈给皇帝过目,方继续道:“而姑厌大人,却一口咬定,是酿玉导致陛下毒发。姑厌大人,我看您是否得找太医瞅瞅眼疾?明纱公主所戴之物,不过是块染了色的破石头,你看,还掉色呢。哪里是什么酿玉?我想在座各位大人,必定都比姑厌大人有见识,不会将石头错认作价值连城的酿玉吧?”

        伴着那一阵交头接耳之声,陆欺欺蓦地回眸,向着姑厌那张懵怔的面孔递上一个凛然的眼风,片刻的失神之后,才惊疑错愕起来。

        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可不该出现在无赦卫指挥使姑厌大人的脸上啊。

        陆欺欺甚至能侧耳听见,她那藏匿于袖中的双手,十指护甲均已陷入皮肉之中,骨节拧得咔哒作响。

        不过指挥使大人到底还是指挥使大人,见惯了这些大风大浪的场面,哪能如此轻易就被她三言两语吓得魂飞魄散。

        “如此说来,是微臣弄错了。”那几乎被咬碎的后槽牙里,迸出的字句仿佛也咝咝地冒着火花。

        陆欺欺苦笑着摇摇头:“姑厌大人,这话自您口中说出,便连您自己都不信吧?自密林到凤京,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杀明纱公主灭口却不得手,甚至为掩饰恶行,诛杀了丹阳国九苍,如今却还大言不惭地口变淄素,究竟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什么?九苍也是她杀的?”丹阳使者听得此言,面面相觑之下,无一不于激愤之中疾言喷喷,九苍那是何等人物,杀九苍,便是和白演塔为敌,和整个丹阳国为敌!

        “呵,众口铄金,积非成是。陛下明鉴,臣食君之禄,所作所为皆是奉旨而为,并未有半分僭越。”姑厌对那众口藉藉的丹阳使者不屑一顾,唯对着皇帝弓手示诚,指尖却早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那丹阳使团在陆欺欺三言两语的挑唆之下,再也按捺不住,自席间撩袍而起,个个借着酒劲,面红耳赤地向着上首之人高声诘问:“外臣只想替我丹阳国讨个说法,这一桩桩一件件,若真的与贵国无赦卫指挥使有关,陛下当如何处置?”

        这一路来,那大疏国的文武百官都将矛头指向他丹阳,但若事实真如这小婢女所说,这口恶气怎可就此吞下?大疏真欺他丹阳无人么?!

        那小皇帝深纳一口气,于心中痛言詈骂,大好的纳妃之日怎地无端端生出这许多破事?这帮人能不能让自己过几天安生日子?

        正是骑虎难下之际,他不得不看向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硬着头皮道:“朕自然是依法处置,绝不姑息。”

        大疏天子金口玉言一开,让在座的使臣都得到了些许宽慰,方敛衣落座,静候各方唱作。

        “陛下!”姑厌先声夺人,“她口口声声说微臣杀了九苍,有何证据?”

        陆欺欺与明纱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姑厌啊姑厌,既然你如此心急,便让你求仁得仁。

        明纱纤纤玉指拢了有几分凌乱的云鬓,慢声道:“陛下,臣妾想让您见见一个人。”

        “谁人?”

        “陛下见了便知。”

        看来今夜,所有人都是有备而来。

        皇帝不由得摇头苦笑,笑着笑着,那目中乍现的寒霜就愈发浓厚,此时那些唯唯诺诺的大臣竟没有一个敢来犯他忌讳,一个个都在踮脚观望局势,便连姑厌之朋党,亦是按兵束甲,不再声张。

        明纱在此之前一直对自己如何入凤京一事避而不谈,又频频在他提及“姑厌”二字之时欲说还休,一经追问,便是抹泪揉眵,悲难自胜,言语来得尚不如粉泪快,叫人恻动不已。

        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胥役替她摆的头踏,没有那些惺惺作态,也许皇帝今晚根本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

        一个无权无势的异族女子,要想在凤京皇庭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保全自己,那么她就必须得有一个足够为其遮风挡雨的靠山,而这个靠山,只能是在姑厌面前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皇帝。

        “宣他进殿吧。”

        皇帝一拂袖,众人的目光顺势汇集到那朱漆宫门之外,但听得足音跫然,一个高挑的清族女子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迎着那一道道或疑或骇的目光,迈着沉重的步伐步入殿堂。

        那轻纱遮面的女子身着一身鹅黄,身材高大,湘裙飘若青烟,目光如炬般穿透人群,忿忿地落在姑厌偃蹇的面容之上。

        “你是,丹阳来的舞姬?”

        皇帝伛着腰把那张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孔细瞧了一番,也瞧不出什么古怪来。

        那女子凛然下拜,丝毫不似那些风姿绰约的异族舞姬,反倒显出一种行伍之人独有的昂藏之气,只是未及站稳,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挣扎几番之后,方狼狈地支起身子,向着皇帝致以外礼。

        “我并非舞姬。”说话间,那女子冷冷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姑厌,“无赦卫指挥使,好久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寒暄,让人猝不及防。

        姑厌蹙起眉头,在脑海中仔细搜寻这双眼睛的主人,似曾相识却又无迹可寻,怪只怪用这种恨之入骨的眼神打量她的人实在是为数不赀,竟令她毫无印象。

        “本官可不认识什么丹阳舞姬。”姑厌冷嗤了一声,故作处之泰然地将手中香扇一打,随着那香扇轻摇,心中竟莫名地忒忒作响。

        那女子冷冷嗤笑,字字如锥:“你当然不认识什么丹阳舞姬,可那日被你亲手杀死的九苍,我想指挥使一定认得!”

        话音方落,姑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愕然张目,对上那异族女子令人胆寒的目光。

        不!这不可能!

        姑厌急吞一口浓唾,曳着那厚底官靴,连连向后退去,可无论她怎么躲,那女子的只言片语都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虿虫,紧紧啮噬着她的头皮,挥之不去。

        见她那副见了鬼一般的表情,阿六缓缓将那密不透风的羽衣卸下,一寸一寸地卷起袖缘,将那羽衣之下的肌肤展露出来。

        满身焦黑的伤痕,宛如一朵朵皮开肉绽的血莲。别人不认得,她姑厌自然认得,这是她惯用之咒术所留下的伤痕,唤作“血手莲刹”。

        堂下那些个平日里安常守故的文臣,此时见到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一个个都愣了眼,口舌颤颤念叨着非礼勿视,慌慌张张地将那无处遁逃的目光聚于足尖,不得动弹。

        而姑厌紧攒的蛾眉之上,如电般闪过了一丝恍惚。

        她没死?

        她居然没死?!

        可那九具尸体,分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焚毁的!

        然而她百密一疏的是,无回谷那一晚,有人堂而皇之地在她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这便是宸若口中所说的筹码。

        “尊贵的大疏皇帝,贵国无赦卫指挥使姑厌假借搜寻明纱公主之名,却公然倒行逆施,横行无忌,一路追杀明纱公主至凤京,而我姐妹九人如今唯余我一人苟活于世,也全是拜姑厌所赐!”

        九苍……

        皇帝一个急火攻心,面上青筋暴突,殿中丹阳使团更是激起群愤,无不捶胸顿足,要知道这九苍可是白演塔的人,杀九苍,那便是□□裸地向白演塔宣战!

        丹阳人人虔心敬奉白演塔,屈膝惟恐不及,只若神祗一般,于清族人而言,姑厌此举何止是挑衅,根本就是冒渎神明!

        不知天高地厚!

        “你、你说你是九苍,你便是么?”

        事到如今,对方仍在厉声诡辩,气血上涌之中,思绪纷纭错乱之下,努嘴便斥,哪里还管劳什子大国颜面?活像一个撒泼的市井无赖。

        见她不死心,阿六又缓缓地抬起手臂,那大臂之上的白鹘雕青露于灯火煌煌之下,散发出一圈淡淡的金色光芒,似是活物一般。“这是圣女大人赐予我等九苍之力的青印,据我所知,这世上无人可仿。神明在上,我若是说谎,永生永世入畜生道!”

        显然那丹阳使团里也有人坐不住了,高声附和道:“便是御空城的皇族也不敢对白演塔和圣女大人不敬,你竟敢质疑圣女大人麾下九苍!”

        陆欺欺悄然躲到明纱身后,心有余悸地拊心吐纳,果然只要拿出这个杀手锏,那些连天来攒了满腹怨气的丹阳人必然向其发难,此一时,无论如何也要向大疏皇帝讨个说法。

        如今众□□詈,皇帝若是执意偏袒姑厌,不止这满朝的文武百官颇有微词,更有那仗理直言的丹阳使者紧咬不放,单单只为为一个姑厌,闹得四海糜沸,天下倾轧,并不值当。

        此时此刻,她相信皇帝心中,已有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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