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锯齿山(七)
屋中诸人都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们习惯了无人管辖的自由生活,但始终认为自己是祁国人,而军人是保家卫国者,更是武力的象征,他们无法接受,更恐惧于苏亦梨如此指责军人。
“妄言!”刀伯马上斥责,“为了给赫野脱罪,你……你竟敢如此妄悖!”
其他人也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
“一派胡言!”
“以为我们好欺骗么?”
“他们本就是外人夫妻,哎……”
“杀人偿命,拿她的命抵三丫头的!”
……
听着混乱的人声,苏亦梨有些心烦,头痛之下也生出了一丝惧怕。
虽然平时与村里人相处和睦,但她们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刀家村人,关键时刻,有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如今她孤身一人带着出生三天的孩子陷在刀家村里,没有帮手,甚至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一旦说错了话,或者惹怒了眼前的人们,后果不堪设想!
火炕微温,苏亦梨却觉得浑身发冷。
轻轻地掩了掩襁褓的边缘,不让这巨大的声响惊扰到孩子。
从得知赫野失踪时的震惊到牵扯出三丫头的死的错愕,一次又一次的出乎意料和措手不及已经令她麻木,甚至忘了委屈,现在满心想的只有如何带着儿子活下去!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们嚷什么?”刀四嫂看不过这些人指责已经被赫野莫名抛弃的苏亦梨,大声喝止道。
刀勤与刀四嫂在村中很有威望,刀勤没参与对苏亦梨的指责,刀四嫂声音一出,大家果然被震慑,嘈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刀四嫂转头对刀伯温声央求道:“刀伯,不是我偏袒小蓠,只是她们现在孤儿寡母,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毫无抵抗之力,给她们一些时间让她把事情说一说,我们再判断好不好?”
不等刀伯回答,有人立即说道:“四嫂,你就是人太好。赫野畏罪,连夜跑了,留下她们两个,正是想利用你的同情心保下他们。一旦我们有了松懈,这女人必定会带着孩子逃走!”
刀四嫂不认同地坚决摇头,站出人群,铿锵地说道:“赫野到底因何离开,我不知道。小蓠教诲咱村的孩子时说过:‘未知之事,不可妄传妄言’,我觉得说得对。我也相信她会给咱们一个交代,老四我这条命放在这儿,如果曲蓠当真是那狼心狗肺之人,我给三丫头偿命!”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彻底压下一屋子的声音。
一股暖流瞬间流入四肢百骸,与充斥在身体里的凉意激撞,反倒令苏亦梨打了一个寒战。
低头遮掩赤红湿润的眼眶,苏亦梨用力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努力稳住心绪,垂下眼皮,长睫遮住眼底深深的内疚,低声道:“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瞒各位,赫野是因为在都城得罪了有权势的人,所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投奔远在千里之外的吉村远房亲戚。”
众人神色严肃,皆是半信半疑,但因刀四嫂的缘故,暂时忍耐着没有出声。
见众人果然给了自己申辩的机会,苏亦梨强打精神,佯作镇定地提高一些声音说道:“若是刀勤大哥去年去过都城,一定听说过都城出了一件命案,最年轻的卫将军高宴的属下被人刺杀。为此,国君下令全国通缉凶手。若不是我与赫野当夜便逃离都城,根本无法逃到这里。”
极力保持冷静的刀勤忽然点头道:“虽然没有去过都城,但此事动静极大,倒是在北摩也听说了。”随即又沉吟道:“那个卫将军力挽卧虎关的劣势,重挫蛮人,赫野刺杀他的属下……”
苏亦梨眼神一跳,生怕他们怀疑赫野的身份,连忙说道:“并非赫野刺杀高宴的属下,而是那人先残忍地杀害了一个姑娘,赫野看不过才出手教训他,错手杀了人。”
并不是苏亦梨想要美饰赫野,而是当时发出的通缉公文声称凶手乃是潜入都城的细作,任谁都会认为细作必与骊戎蛮人有关。
倘若赫野的身份被刀家村的人知悉,愤怒的村民会给她申辩的机会么?即便众人能接受她是被害者,也不一定能如从前一样对待她。她刚刚生产,儿子太小,离开刀家村很难自谋生路。
这几天思考再三,只能做此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苏亦梨故意引去“眠月楼”,担心这些人会追问眠月楼是什么地方,反倒引起他们反感。
“胡说八道。”刀伯怒斥,声音渐渐提高,“军人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残杀一个姑娘。按你所说,初三你所见的两人也是军人,他们又害了我的三丫头?!”
刀勤略一思考,也提出疑问:“刀伯所言极是。即便当真有两个军人路过我们的河滩打听刀家村的所在,并且趁人不备摸上山来,又为什么要加害毫不知情的三丫头?你方才所说逼问铸刀处,又是怎么回事?”
“刀四哥可知北摩那商人为何要订购这许多长刀?”见刀勤终于提到了关键之处,苏亦梨立即问道。
“北摩虽是小国,但那商人却有庞大的商队,经常往来于祁国和骊戎之间,路上常有劫匪袭扰,自然是部分用来自保,部分贩卖。”刀勤接下生意时,对方便是如此答对他的。
苏亦梨却缓缓摇头,又问道:“刀四哥可见过骊戎士兵的佩刀?”
刀勤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诚实地回答:“没见过。”
“我见过。”苏亦梨答道,“北摩这位商人订购的长刀与骊戎士兵的佩刀制式极为相似,不仔细分辨的话,可以以假乱真。”
“你怎么会见过骊戎士兵的佩刀?”有人发问。
“我们逃到西境时,曾与骊戎一小股士兵相遇,侥幸逃出,所以见过。”苏亦梨说出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你莫要继续卖关子,还是开门见山地直说吧。”刀勤已想到一些关窍,说道。
苏亦梨看向方才向自己询问之人,又看了看刀伯,再环视其他人,见众人仍对她怒目相视,只有刀四嫂眼中透着关切和渴盼,失落之余心底的暖意生生不息。
将目光转回到刀勤脸上,苏亦梨开口道:“刀家村的刀具十分锋利,这是大家引以为豪之处。我曾试过,确信你们铸造的柴刀便足以对骊戎士兵的佩刀造成损伤。如果有一千把与骊戎士兵佩戴相似的刀混进骊戎士兵之中,持刀人会对骊戎士兵造成难以想象的打击。”
有人实在忍不住,接口道:“这有什么不好?”
“这自然最好。”苏亦梨答道,话锋一转,却反问道:“但是,若这一千把刀本就是骊戎人假冒或假托商人之名定做的呢?”
屋中所有人神色一变,一小部分人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
“骊戎会对付谁?北摩,还是祁国?”
苏亦梨抛出了众人心里最在意,也正在思考的问题。
刀伯问道:“即便你推测正确,那两个军人是为此而来,你为何将他们支开?又凭什么说他们逼供三丫头?”
“因为,祁国早在七年前便已将冶炼金属器具全部归到少府管辖之下,更不要提刀具这种兵器早已不准私人铸造。一旦发现私铸,必然是严重的罪行,甚至会丢掉性命。刀家村始终以贩卖铁具谋生,可见,与祁国其他村县很是疏远,甚至不知道新令的实施。而祁国,可能也已经不知道刀家村的存在。”
“我担心那两个军人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消息来兴师问罪,他们不会视刀家村为自己的同胞,只会认为刀家村在帮助骊戎制造无坚不摧的杀人兵器。未免麻烦,所以我将他们支走。”
眸光一暗,苏亦梨愧疚地轻声道:“但是,我应该没有骗过他们。他们猜出我已对他们有所防备,所以不敢直接进村,而是直接上了山,想找出铸刀的所在,结果……”
结果不言而明。
有部分人认为苏亦梨所言有理,神色已有些松动。
然而,还有一部分人坚持己见,提出疑惑:“可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那两人是否存在,又到底是不是军人也只有你的一面之辞,再无旁证。这根本不能证明赫野清白,只能说,若那两人确是军人,和赫野都有可能杀害三丫头。”
“而且,河滩树林中的迷雾有致幻效果,不服解药不熟路线的话,没人能走出树林。他们竟然能穿过树林上山已是一奇,又况锯齿山这么大,那两人路径不熟,怎么那么巧便遇到三丫头?还是赫野更有嫌疑,否则,他为什么逃跑?”
静静听着苏亦梨陈述的刀伯也沉沉地开口道:“赫家媳妇,我们知道你是读书识字之人,村里的孩子也受了你半年的教诲,很是尊重你。但是,你不能仗着自己识文断字,便编排出这样的故事来为赫野开脱。”
苏亦梨轻轻摇头,说道:“刀伯,晚辈不敢说谎。”
“既然不说谎,你且说说平时看你们夫妻和谐,怎么赫野一声不响便跑了?”一个胆小的妇人仗着有人不断质疑苏亦梨,壮胆忿忿地提问,“而且,他还偷走了我家正产奶的母羊。”
苏亦梨偏偏头,看着那个发问的妇人,心底忽然涌出一丝莫名的安慰——赫野虽然狠心离去,倒也没有亏待女儿。
无声地落下一滴泪,苏亦梨平静地答道:“赫野为什么离开,我确实不知。不过我确定一点,杀害三丫头的那两个军人已经被赫野杀了,尸体很可能也在山中某处。”
有人继续质疑:“若如你这般推测,我们是否也可以认为,是赫野想要侮辱三丫头在先,被那二人看到,所以赫野才杀人灭口?”
“我并非无端推测。”苏亦梨反驳道,“赫野若要侵犯三丫头,三丫头躲不开,尸身在这里,就是铁证。”
见那人挺了挺胸脯很是不服,苏亦梨继续道:“如果是赫野想要侵犯三丫头而被那二人撞见,三人厮打时必然留下痕迹,三丫头尸身旁可有痕迹?”
众人无言以对。
苏亦梨越加相信自己的猜测:“正因没有,而赫野身上却有血腥味,我才推断赫野在别处与那两人相遇,因知道他们的身份,而将他们杀掉,以免他们回去报信,再引来其他人向村人兴师问罪。”
连番的疑问和解释有理有据,众人根本无法反驳。
苏亦梨坚定的目光落在刀勤和刀伯的脸上,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犹疑。
这一番说辞是她通过这几天了解的所有情况而做的推断,虽然有许多不实之处,但也只是隐瞒了赫野真实的身份、离开的原因和杀人的真正目的,苏亦梨相信,自己所料绝不会与实际事实偏差许多。
最后,苏亦梨铿锵地说道:“四嫂以性命为我作保,我一身褴褛而来,也用这一条性命作筹,回馈四嫂的信任,证明自己的无辜。”
屋中突然安静下来,十几人挤在这里,却听不到一丝呼吸声。
大家在等着有人站出来继续提出异议,或者有人站出来结束这场问辩。
刀勤与刀伯相视一眼,后者重重地顿了顿猎叉,缓缓起身,最初含着愤怒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几分,说道:“若找不到那两人的尸身,老头子再找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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