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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奉旨成婚(三)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的苏亦梨看到了分别一年半的大哥苏亦安。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苏亦梨只觉得苏亦安的眼神很陌生,很复杂——像一汪水眼,裹挟着枯枝碎叶等等杂物不停地翻腾着——嫌弃、鄙视、怀疑、审视,交织在一起,甚至还有一丝敌意。

        这么多暗暗压抑的情绪,却唯独看不到关心。心里扎着的那根刺突然又疼了起来,苏亦梨别扭地别过了脸,没有说话。

        苏亦安比在龙溪谷时胖了一些,但与平日的他相比,仍是瘦得厉害。从前始终飞扬的神采也归于平静,却多了几分隐忍的坚毅。

        “早。昨晚回府晚,担心你休息,便没有惊动你。”努力掩饰着内心汹涌思绪的苏亦安说着,本想显得亲近,却总觉得有些客气和生分。

        从前苏亦安一回来,苏亦梨便缠着他,让他讲述外面有趣的人和事,更要缠着他切磋武艺,何时忌讳过“天晚”。

        更何况,昨日她返家算是苏家的大事,苏亦安一直没有出现,已是反常。苏亦梨只当他羞于见自己,也不追究。

        淡淡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叫他“大哥”,便上了马车,按下心中的一团乱麻,安静地坐着。

        除了母亲,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一行人来到王宫,进入宽敞明亮的政通殿,见到平时经常从苏秉承口中的各位文官武将重臣和高高在上的国君,肃穆庄严的氛围让苏亦梨突然也拘谨起来,整个人都隐隐紧绷着。

        几个不认识的文臣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逡巡,虽然只是普通的打量,却仍令苏亦梨浑身不自在。

        苏秉承说过,去年屏溪关战事结束论功行赏时,这些与他不睦的大臣们便始终利用自己与赫野不清不楚的关系去暗示自己的不清白,所以,看到眼前的这些人,便总觉得他们像匍匐在草丛之中的狼一样,正在寻找攻击自己的机会。

        瞥见他们的嘴唇一动,似乎要说话,苏亦梨立即抢先一步,面对国君恭敬地拜了下去,沉声道:“臣女苏亦梨,因思念兄长,于去年四月离家,不料卷入屏溪关与骊戎蛮人的战斗中。幸得王恩护佑并激励我祁国将士驱除骊戎蛮人,保我祁国和屏溪关有惊无险,臣女也侥幸捡回性命。”

        五十有一的祁国国君齐松坚看着表现略有些急切的苏亦梨,只淡淡地笑着道:“孤若早一天降旨赐婚,你再思兄心切,也无法离开都城。好在晚了一天,虽然耽误了高卫将军与你的婚事,却成全了战事,更成全了你们这对未婚夫妻的功绩,你确实该好好谢谢孤。呵呵,免礼吧。”

        苏亦梨心虽不悦却仍淡定地谢恩起身,微微挑起眼睛,大胆打量齐松坚的神情,见他笑容和蔼,隐隐透着几分长辈的慈祥,原本紧张的心情便大为放松——听起来,国君虽然对自己没有“乖乖候旨”有些微词,但对自己在屏溪关的表现很是满意,自己也算“将功折过”了。

        “臣——有过!”

        正想着,耳边便听到父亲苏秉承的认错声。

        “臣对小女疏于管教,致使她任性妄为,竟胆大至不留言语便孤身离家……”

        话未说完,一旁的御史大夫董之理已经打断了苏秉承的话,笑呵呵地说道:“苏大人这话,去年已经说过了,今日主上最想知道的是,咱们这位巾帼英雄在面对骊戎蛮贼屠村时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说服这些贼人主动投入屏溪关的陷阱的。”

        苏亦梨认得董之理,见他一脸笑容,似是对这些问题十分感兴趣,但苏亦梨内心却总觉得他的语气隐隐有些阴阳怪气。

        不待苏亦梨回答,秦其叔已经沉着脸说道:“董大人,龙溪谷和屏溪关的经过,去年我已向主上陈述过,是我托大差点被贼人奸计得逞,想来大人贵人事忙,忘记了。”

        虽然屏溪关设伏是苏亦梨托顾闯转达的计划,且秦其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做了配合和布置,但被骊戎人将计就计,差点失了关隘是不争的事实。

        骊戎人主动投入陷阱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朝堂之上早有定论,秦其叔也已为自己的大意认错请罪。

        董之理今日旧事重提,不过是仍旧不能接受苏亦梨一个女子,小小年纪便立下许多男儿都无法建立的功绩,同时嫉妒苏秉承因一双儿女为祁国作出卓越贡献而获得国君更多的青睐和信任,于是想方设法提出一些令苏亦梨难堪的问题罢了。

        在他看来,苏亦梨的所谓“功绩”,明显是苏秉承和高宴为了提高苏家声誉而故意渲染的。

        秦其叔瓮声瓮气地堵住董之理的话头,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让最清楚这其中来龙去脉的苏亦梨如何能接受这位将军的委屈。

        想出这计划算计骊戎人的是她,若不是经历其中,她仍旧会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只是现实早已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稚嫩和天真,付出的代价也实在极大——不仅令自己受到侮辱,甚至几乎搭上了屏溪关所有人的性命。

        这是她的责任,她不能让秦其叔代她受过。热血一涌,苏亦梨早将苏秉承昨夜交代她的“不可急切,少说多听”的话忘诸脑后,立刻便挺起胸膛,说道:“是臣女无知,不知贼人狡猾,出了那样的主意,差点害了秦将军和屏溪关中的将士——”心念一转,认为这正可以为自己的不回家编造一个借口,又道:“所以在侥幸活命之后,无颜返家,宁可漂泊山野。”

        “听闻你是和赫连宗英的贴身侍卫一同坠入龙溪,不知那侍卫是死是活?”董之理不依不饶,换了问题。

        殿中各个大臣的眼神,都隐隐约约有了变化。

        苏秉承昨夜已严肃地告诫苏亦梨,他们早已从屏溪关将士口中得知她和赫野扮作夫妻,同床共枕月余。虽然国君因为屏溪关最终的胜利嘉奖了功臣和她,但她头上的“殊荣”绝不是因为她与秦其叔配合设计引骊戎士兵的陷阱和追杀赫连宗英,而是因为她做了这些之后,“壮烈牺牲”——“葬身龙溪”。

        她的“死”,在高宴和苏秉承的渲染下,听在国君耳中,是以身殉国的豪勇和忠贞——不少男子都无法做到的忠烈。

        国君要的是利用嘉奖死人来激励活人,而她,恰巧是那个最合适的死人而已。

        不自觉地,苏亦梨的目光偷偷飘向苏秉承站立的方向——这个问题,昨夜苏秉承郑重提起,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今日有人会问。

        原本,苏亦梨并不将苏秉承的话当回事,但眼前所见,让她终于明白“姜是老的辣”的含义。苏亦梨被赫连宗英和赫野戏耍后已有了清晰的认知,自己在这些城府深沉的人面前,稚嫩如孩童。

        而自己还自以为是地去北摩木家探听消息、暗示木逢生那边走漏机密消息,此时回想只觉自己是个笑话,好在木逢生有胸襟气度,没有流露出一点对自作聪明的自己的嘲笑。

        自己都觉得贻笑大方,羞愧难当。

        耳根和脸颊忽然就热得发烫。

        然而,苏亦梨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处境,即便她在这些老狐狸面前还是个未经世面的雏儿,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表现出镇定和从容。

        收回暗自打量众人的目光,苏亦梨稳了稳心神,故意微露诧异,垂下眼皮做沉思之状,随即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诚实地答道:“我当时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追杀赫连宗英之事上,赫连宗英就在眼前,无暇他顾,又因心切而受伤跌入龙溪,并没有发现有人与我一同落水。”

        这是苏秉承昨夜自顾自教她说的——事实上,她当时也的确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赫野。

        这大殿上的人并不知道她和赫野之间发生的扯不清的纠葛,知道她和赫野“表面关系”的是刀家村人,如今刀家村人都已遁走,天高路远,没人会说出自己的秘密——所以,苏亦梨用一副毫不知情的语气,想化解局面。

        但是,正如她的认知,能站在这大殿里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她那根本无法遮掩的红彤彤的脸颊,看在别人眼中,就是她与赫野有亲密关系的铁证。

        苏秉承和高宴的眼神有些冷,尤其是高宴的,眼中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

        苏亦梨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还是国君御赐,苏亦梨此时面色潮红,一副别被人“捉奸在床”的尴尬神态,自己在别人眼中,岂非成了笑话。

        董之理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倒也不用为那个侍卫遮掩。”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董之理说道,“骊戎传出消息,他们偷袭屏溪关的计划之所以会失败,正是因为赫连宗英身边的亲信投靠了我们,给他们传递了假消息。”

        “这个传递假消息的人是谁,眼下昭然若揭。若是苏姑娘有他的行踪,大可将他带来都城,为我们详细说明骊戎内部的情况,将功折罪,弃暗投明。”

        苏亦梨眼皮一颤!

        如此说来,赫连宗英果然将出师不利的罪责推给了赫野?

        那赫野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

        她的女儿还在赫野那里!

        女儿的安危……

        心,突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想起了吉村那些惨死在骊戎士兵刀下的孩子。

        腿有些软,若不是她曾几次直面突发变故,只怕此时已经跌坐在地。

        咬紧了牙,苏亦梨在心中不停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能让殿上的人看到自己的变化。

        一旦自己继续显露出异样,自己和赫野的关系会遭到国君的质疑,苏秉承极力维持的苏家清白和功绩会岌岌可危,刚才为自己说话的秦其叔的忠勇也会受质疑,而高宴为了保全他的利益,很可能会转换阵营,落井下石,拿刀家村的事大做文章,攻击自己。

        现在不是自己不在乎苏家名誉、地位的时候,而是事关多人,牵一发动全身,不能乱动。

        实则苏亦梨考虑的不可谓不对,却还不是全部。

        董之理这个问题,还埋着陷阱。如果她承认赫野的存在,就等于承认了她和赫野的关系,苏家和高宴不仅会颜面无存,更可能会令人怀疑她对祁国的忠诚。

        在苏秉承、苏亦安和高宴都无法主动代替当事人苏亦梨回答而暗暗屏住呼吸、提心吊胆之时,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苏亦梨已经抬起头,坚定地看着董之理,朗声问道:“董大人,您说的侍卫我的确不知道,但您既然知道骊戎内部的消息,想来是有眼线潜在其中,这样的人必然是忠于咱们祁国的勇士。与其找什么不存在的骊戎变节侍卫来套取敌人的信息,不如听咱们自己的勇士带回的消息,这消息是决计不会掺假的。”

        对于不了解国家军事布置的苏亦梨来说,这段反驳可谓犀利。毕竟,屏溪关的失利原因之一,就是被赫野的行为迷惑,可见敌人的狡猾,又如何能全然相信所谓的投诚的敌人的言辞。

        没有人发现,在一旁屏息静气的苏秉承、苏亦安和高宴,都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眼角余光看到苏秉承面无表情地垂手站立,苏亦梨知道,自己的回答至少没有引起苏秉承的不悦。转而,苏亦梨突然诧异自己竟然有些在意苏秉承是否满意自己表现的念头。她现在最应该在意的,是正高高在上、端坐王座的齐松坚才对。

        至于苏秉承和苏亦安,倘若自己不是他大司农府上的一员,今日问诘自己的,绝少不了这两个姓苏的男人。

        他们看不得自己作为女子却出了风头,总想着用“贞节”来攻击自己,用以证明自己对屏溪关胜利的帮助并非出于能力,而是□□,是一种令人不齿的手段。

        男人们觉得这种手段无耻,但真正身在其中,怕是只会乐此不疲。

        想到这些,苏亦梨竟隐隐生出一丝悲哀。自己努力生存,挽救自己,挽救同胞,最终,却还要在这朝堂之上看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躲避男人给自己设计的各种陷阱。

        而自己陷在骊戎军中时,至少还有赫野和赫连宗英称赞过自己的胆量和作为,与女子身份无关,是作为敌人和对手而对自己的认可。

        脑海里的无数念头纠缠着,虽然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但苏亦梨却觉得经历了太久太久,竟有些疲惫。

        一直没有发泄怒气的高宴一边听着苏亦梨的声音心头火起,一边恨董之理不给他脸面,在这庄重的朝堂之上暗示他的未婚妻与敌人有染,不等董之理再说话,竟立即向齐松坚请战道:“主上,苏姑娘此番言论正是紧要之事。董大人也确认骊戎眼下内部不合,赫连宗雄和赫连宗英正在争夺大王之位,此时正是我们进攻骊戎的绝佳机会!”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一瞬寂静之后,董之理和苏秉承几乎同时开口:

        “主上,现下实在不宜出兵征伐。”

        “高卫将军拳拳之心老臣钦佩,但此时不宜出兵。”

        不仅如此,一直未曾开口的丞相阮连也沉声说道:“高卫将军拳拳之心可鉴,然眼下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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