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赵望男坐在回老家合安镇的破旧班车上，她已经有六年没再踏足此地，小镇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路是新修的柏油路，周边的人家好多都新修了白墙青瓦的二层小楼。
现在生活好了，好多人家也有了小汽车，坐班车的大多是些老年人。
赵望男就坐在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摇摇晃晃的的朝镇子走。
前几天她接到了初中同学英子的电话：她妈的坟塌了。
继母托张英带话，要是赵望男想要骨灰就拿钱去换，不然她就把骨灰丢在山里。
于是赵望男辞了工作回到小镇，想把母亲带走。现在她再也不是当初弱小的女孩，她可以真正把母亲带走了。
这是她逃离十三年后第二次回来。
第一次是六年前从倒闭的工厂中，她带攒的八万块想回来带上母亲一起离开。
偷偷叫住在田里锄地的母亲，她老了很多。明明才四十几岁的人，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跛着脚弓着腰。
她的腿，在帮赵望男逃走后，被赵望男的父亲赵洪亮活生生打断了。没给治，随便找个赤脚大夫上了个夹板，好了以后就成了瘸子。
赵望男说要许萍走，却被许萍恶狠狠的拒绝，让赵望男赶紧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赵望男没办法，只能在镇上的一个初中同学家里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一点钱，拜托她多照顾照顾母亲，没过两年就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合安镇和周边的几个镇，都是宗族观念极深，重男轻女的。人人都想自己家有男孩传宗接代，但是贫穷落后的镇子想要娶媳妇儿就得有高昂的彩礼。出不起钱的就先把家里的女孩定出去收点嫁妆钱，用来补男孩的彩礼。
许萍生赵望男的时候伤了身子，再也没办法怀孕，因此赵家老太和赵洪亮从小就打骂他们母女。
说许萍是个下不出好蛋的母鸡，生不了男娃，无用至极。
赵望男从小就经常被赶到厨房吃剩菜剩饭，生了男孩的二婶总抱着自己的小儿子，炫耀自己连生了两个儿子，有能耐的很。不像她母亲，再怎么好看生不出儿子还不是不配上桌吃饭。
上初中的赵望男公认是学校里最好看的，许多男孩给她送些好吃的，讨好她称赞她。她也在环境下的熏陶，习惯了周围许多女孩还没上完学就住在男孩家中的做法，甚至开始希望自己也能早早嫁人，不用再挨打吃剩饭。
许萍看到和男孩偷偷约会亲嘴的赵望男，气的让她跪在地上一直扇她的耳光，扇的她的脸都红肿冒着血丝。
赵望男疼的嚎啕大哭，许萍也跪下来抱着她哭。
“我让你上学是想让你知道嫁人不是你唯一的命！你要走出去，不要想像妈妈一样困在这穷苦地方。我这辈子就是烂在这里了，但是你不能啊，你还小啊！你要好好读书，要走出去，明白了吗！”
从那以后赵望男听母亲的话重拾学业，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
却被奶奶以女孩读书也是给婆家读的，是白花钱。况且市一中的学费一年几千，这么多钱花在女孩身上不值得为由，撕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就这样她辍学在家，给许萍打下手做家务，许萍再也没提过让她离开的事。
直到赵望男十六岁。
为了给堂兄凑盖新房的钱，奶奶找人把赵望男说给了隔壁镇一个在外打工挣了点小钱的四十岁老男人。
媒人带着她去见隔壁镇子上见老男人，老男人很满意，当场给了三万，定下两个月后就办事。
以前赵望男被许萍打醒，说她不该认为早早嫁人是她的命。
她信了，并且为之奋斗过。
但是现在，命运和她开了玩笑。她两个月以后就要嫁给一个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人。
不久后的夜里，许萍把熟睡的赵望男叫起来，递给她一个小包裹。
身份证、户口本还有零碎的八百多块钱，带着她在夜色下等着去县城的小货车。
絮絮叨叨的告诉她小心人贩子，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不要吃任何陌生人给的东西，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生活，以后不要回来了。
从车上下来后，赵望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到现在还在使用的破旧客运站里等着初中同学来接她。
候车室里的人不多，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此前备受关注的917特大连环杀人案于昨日已下达终审判决，犯罪嫌疑人姜一怀被判处死刑……】
“望男！这里！”张英在候车室门口朝着赵望男招手。
赵望男看了一眼还在播放的新闻，终是长叹了一口气，朝张英走去。
——死刑和无期也许对姜一怀来说，都一样吧。
【下条快讯：近日z省临海市闹市发生恶性杀人事件……】
张英骑着摩托，打算带着赵望男先前往自己家中吃个便饭，远去的赵望男没能听完剩下的新闻报道。
【被害人温某是临海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及其合伙人，在帮助七十岁老人拿回被侄子蒋某侵占的房屋后，被蒋某怀恨在心。蒋某于闹市开车撞击逼停温某驾驶车辆，用尖刀戳刺受害人温某数十刀。蒋某被路人协力制服后，温某在送往医院途中抢救无效死亡。】
赵望男回临海市了，带着母亲许萍的骨灰。
七万块，她从赵洪亮和继母手中买回了装着许萍骨灰的破旧搪瓷罐。
她给许萍挑选了一个可以眺望海景的墓园。
许萍这辈子没有出过小镇，却仍然对外界心向往之，拼尽全力把赵望男送出小镇，把自己沉浸在泥塘中化作骸骨。
墓碑上没有许萍的照片，赵望男放下了一束白□□花束，驻足片刻就离开了。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许萍。
心中有一团巨大的，说不出的愧疚。
所以赵望男又逃了。
从墓园出来的赵望男接到了奶茶店老板的电话，电话中老板犹豫试探的开了口。
“望男啊，你回临海了吗？”
“嗯，前两天就回来了。”
“哦哦，好的好的。我这儿有个人说想见你，说是想把店里常来的温律师的东西交给你，你看方便见一下吗？”
老板这几年来店里视察的时候碰上过几次温子谦，也知道他是对赵望男有意思才一直关照店里的生意，可惜现在温律师英年早逝。
赵望男不解，“温律师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听到赵望男莫名其妙的语气，老板心想，赵望男莫非还不知道温律师出事了。
老板小心翼翼的开口，“你不知道吗？温律师……去世啦。”
幽静的咖啡厅内，赵望男和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穿西装的男人对面而坐。
面前的两杯咖啡冒着热气，谁也没动一口。
男人先开口：“赵店长你好，我叫沈志兴，是子谦的朋友。冒昧托朱老板联系你见面，如果打扰了你，我先说声抱歉。”
赵望男已经知道温子谦去世的原因，不由觉得惋惜，她对温子谦的印象很好。
一个温润如玉，谦和有礼，经常帮助弱势群体接一些法律援助的好律师。
“不会的，沈先生。”
沈志兴开门见山，“其实今天真正想见您的不是我，是边那的两位——子谦的父母。”
顺着沈志兴手指的方向，赵望男看见了角落一对穿着文雅的夫妻。和温子谦很相像，不只是长相，就连气质也是一样的谦和温润。
“温先生对的父母，为什么会想见我。”赵望男不解。
“子谦一直对赵店长有意，之前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却没有送出去。前几日他父母过来收敛遗物的时候，想着还是有必要转交给您，就托我找到了您。”
“可以的话，见一面吧，也算是了却叔叔阿姨和子谦的心愿了。”
沈志兴的话中，不由的带上了几分哀求。他和温子谦做了十几年的好友，十分了解这份温子谦一直隐藏在心中，没能吐露出的感情。
虽然赵望男吃惊温子谦暗恋自己的事，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得到同意的沈志兴起身离开，走到温子谦父母所在的位置。低头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向赵望男点头示意后就离开了咖啡厅。
看着抱着绿丝带的白礼盒，向自己走来的两位长辈，赵望男起身，微微颔首。
“叔叔阿姨……”
好……说不出口。才痛失独子的父母，脸上悲痛难掩的神情，怎么会好呢。
温母示意赵望男坐下：“赵小姐，我见过你很多次了，没想到真正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原因和场景。”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一见钟情和暗恋的故事。
温母慢慢开始了叙述，赵望男和温父安静的听着，听着温母如暖泉般温暖柔和的声音诉说一个悲剧。
十一年前，二月的沧川市，偏僻的小工业园区。
18岁的温子谦拿着相机在一个小小的服装厂附近拍摄校报素材，听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黑心工厂，专门欺骗外地来的务工人员，还涉嫌非法使用童工。
温子谦准备离开时，发现一个喂流浪猫的女孩。
女孩把两根火腿肠掰碎放在瘦弱的狸花猫面前，狸花猫没有吃，转身去身后的碎石堆中叫出来了两只小猫。
一只白底橘斑有小胡子的大佐猫，另一只是黑白奶牛猫。两只都瘦瘦小小的，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样子。
小猫像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低头在火腿肠碎间大快朵颐，发出嗷呜嗷呜满足的呜咽声。
狸花猫妈妈一口没吃，用身体撞击着女孩的腿，发出信任的咕噜声。
女孩伸着食指，一下一下点着猫妈妈的脑袋，生气地教育它。
“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你自己都吃不了几顿饱饭，怎么还和别的渣猫厮混生下两个孩子。你怎么养活他们？你都这么瘦了，天气还这么冷，你们三个可怎么活呀？”
猫妈妈听不懂，依旧用身体在女孩的腿上蹭来蹭去。小猫把火腿肠吃完了，也躺在女孩面前，开心地露出自己的肚子。
当女孩准备离开时，猫妈妈叼来了其中的大佐小猫，放在女孩面前，不停的喵喵叫，像是在祈求女孩把它的孩子带走。
「我的孩子很乖的，也很好养活你，你把它带走吧。」
刚刚还在数落猫妈妈的女孩却突然带着哭腔说：“你不要给我，我养不了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你不要给我！”
说完，女孩哭着站起来后退几步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猫妈妈还是固执的叼起小猫放在女孩面前，哀求的叫着，小猫也跟着母亲一起发出蚊子般轻哼的喵语。
女孩猛然蹲下，捂着脸：“我真的养不了你的孩子，真的。我连住的地方都是那么差劲，每天很累很累，只有一点点的工资，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对不起……”
女孩像是想起了伤心事，声音越哭越大。
猫妈妈像是明白了她的话，失落的叫上孩子，准备离开。
“我可以收养它们，你别哭了。”
温子谦站在女孩身后，小声的说着。
他家里从来没有养过小动物，因为父母觉得太难照顾。但是看着哭的这么惨的女孩，还有可爱又可怜的小猫，还是没忍住站了出来。
虽然刚说出来他就后悔了。
女孩闻言回头看着来人，哭红的双眼，人中处还挂着两条滑稽的鼻水。
“你真的可以收养它们吗？不是骗人的。”
“不骗你，我会好好养他们的。”
温子谦看到女孩的正脸还是惊了一下，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生。
像他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的小狐狸，明艳而娇媚，一双闪烁着无数星光的明眸，在泪水的浸染下犹如雨后星空。整个人散发着致命的没有攻击力的无害感，柔美娇俏。
两人又一起去买了几根五毛的，肉少可怜的淀粉肠。
坐在碎石堆上，把碾碎的肠喂给三只猫。
温子谦知道了女孩的名字——赵望男。
赵望男也把温子谦当做了可以倾诉的垃圾桶，讲述自己的经历。
赵望男讲着自己怎么逃婚，服装厂的工作有多累，她有多聪明，学的很快……
温子谦就听着，温柔的看着赵望男喋喋不休。
直到太阳快下山，赵望男要回去上夜班了。
“我该走了，不然会被扣工资的。”
赵望男不好意思的搓着手，她向来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一时没控制说了太久。
“好的。”温子谦点点头，“对了，我听说这个服装厂很黑心的，给工人的工资只有别的地方的一半，你要不要换个工作啊。”
“我知道，等我攒点钱学会了手艺就去更好的地方。”
“那就好。我给你和小猫拍个照吧，我带走他们以后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好。”
落日的余晖下，杂乱的碎石堆前，少女抱着猫妈妈和两只小猫，浅浅的笑着。
他们还一起给猫猫们取了名字。
猫妈妈叫大笨，因为它很笨没保护好自己，被小公猫欺负后生下了孩子。
白底橘斑的大佐叫二傻，一嘴奸诈的小胡斑确实很傻。
黑白奶牛叫三呆，因为它老是呆呆的看着天空发呆。
后来温子谦本来想去工厂给赵望男送照片，却因为二傻三呆得了猫瘟，开学后高三一直要补课，根本没有空闲的时间去工业区。
好不容易得了空，次来到服装厂，却没有找到赵望男。服装厂的工人流动性太大，根本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于是，这张照片在温子谦的身边摆了十一年。
在他的房间，大学宿舍的书桌，工作以后的办公室。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年过去，少女的容貌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可辨。
——想再见她一面，想告诉她猫猫们过得很好。
终于，在临海市的分事务所开业后，他再次见到了赵望男。
她比十一年前成熟许多，也更好看了，温子谦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
赵望男却忘了温子谦，疏离的说：“您好先生，需要喝些什么饮品吗？”
“柠檬水吧。”
他失约了这么年，被忘记也是应该的。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好赴约时，在阴差阳错下，天人永隔，再也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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