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程雅雯的日记
公元623年8月27日（继续）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很漫长，这悲惨的一天仿佛走不到尽头。
“太野蛮了，”当我目瞪口呆地被这个一身黑袍的蒙面男人像袋白面一样一把扛到了肩膀上，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将藏在衣袖中的水果刀直接插进他的后背，然后他便轰然倒地，鲜血淋漓地抽搐着死去，呵呵，我就只敢想想。
众目睽睽之下，我真那么干就是脑子抽了。
他迈着有力的步伐向门外走去。
得意吧，野人，我心中咒骂着，迟早我会找回来！
在经过靠门的位置时，我挣扎着抬起头，那道锗赤色衣袍身影已经淹没在女人堆里。我不得不用淹没这个词，因为那些美女蛇一条条盘踞在他的躯体上，就连那张白皙英俊的脸孔也被女人的衣裙、飘散的头发以及一张张妖冶的脸孔所遮覆。
我的天啊，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在那方面他究竟能做些什么？
我疑惑了。
但没用。
显然那些女人比我更早知晓答案。
“云飞，”我大声喊道：“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们得在一起。记住！”
可那颗英俊的头颅没有抬起来，甚至没有丝毫动静。
我绝望了。
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的脚步一顿，我的身子被放到了门外等候的一辆马车上。他仿佛想要掩饰什么，不让我在车架上做丝毫停留，往后背上一推，我便踉跄着进了马车，他身形一闪便跟了进来。
马车外表极为普通，可内里却是别具一格。借着车帘间隙透入的月光，我注意到地面上铺设着厚密柔软的棕红色云龙纹波斯地毯，身下的坐垫柔软舒适，看上去应该是烟灰紫色团花软垫。
他就像国王一样笔直地坐在马车当中位置，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张隐藏在黑色面罩下的脸孔看不出喜乐，而那双眼睛并不看我，只是平视前方。
马车里面大半空间被这个霸王占领，我只能缩在角落里面。
孔子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要解决问题，先得直面问题。
我琢磨着怎么称呼他。大哥，老爷，官爷大哥官老爷？我踌躇不决地抬起羞涩的眼睛，嗫喏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他转眸望向我，那张脸上仅能看到的就只有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眸光注视着我，里面透着探究，好奇，以及说不清的东西。我的提问似乎让他有些惊讶，但他很快说道：“主人。”
想不到一夜之间，我竟然从一个自由人变成了有主人的人。只有奴隶才有主人，我的内心尚未适应自己卑微的身份，面上露出一抹悻悻然，但我很快就用程式化的微笑掩饰过去，姑且把这个新主人当做老板吧，因为我缺乏奴隶侍奉主人的知识与经验。“主人花了那么多银子在我身上，我能为主人做什么？”
“你想为主人做什么？”
“想？”我想要自由。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决定对待男人要采取温柔攻势，于是微笑着说道：“主人一掷千金，想必是有权有势的人。主人看上去二十岁年纪上下，我听说这里的人十五岁就娶妻生子，那主人家中一定是美姬如云。主人阅女无数，我这样平常无奇的姿容定是看不上眼的，那主人愿意花两千两银子买下我，只会因为我是东极国的人。”
他依旧注视着我，面上平静无波，那双俊逸的眼眸眨了眨。既然他没有反驳，我觉得自己分析得在理，继续说道：“主人第一次听说东极国必然很好奇，其实那里就是东海之上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岛。这个小岛跟陶渊明笔下的桃源近似，也许是千百年前的中原人流落到了那里，所以我才会讲中原的话。
“大唐疆域辽阔，国富民强，人杰地灵，不是我们那种边缘小国能够相比拟的。我之所以来大唐就是为了增广见识，有幸遇到主人，我内心非常想为主人做事情，但我那贫乏的脑袋又想不出能做什么报答主人，还需要主人直接对着我的笨脑瓜发号施令。”
他把球踢给我，我又把球回给了他。
如果他愿意就这么循环往复下去，我倒是不介意。
他那脸的下半部分露出的嘴唇咧开笑了，却默不作声。
在他闭目思索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长剑上。“主人一定会功夫吧？”
“你也会？”
我连忙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水果刀往衣袖里面又缩了缩，看样子这个男人可不是一个善茬。
车外的人声渐渐稀少，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只听得马蹄的嘚嘚声，车轮在路面上滚动的声音，街道两旁的商铺没有了。夏夜凉风将车帘拂起，外面是无边的黑暗寂静，我的心中莫名地产生浓浓的、漂泊无依的空落感觉。
他今晚会对我做什么吗？我不由得忧虑起来。
除了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野蛮，到目前为止，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算是得上是个正人君子。
可正人君子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地戴着黑面罩呢？也许他的身份崇高，不允许出现在那种风月场所。
结论：主人是个正人君子。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庆幸，坦然地斜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可车外传来的声音却透着奇怪。时而安静，时而嘈杂在这样安静与嘈杂交替行驶间，我睡着了。
我累极了。昨晚在那个肮脏的牢笼里没能舒服地睡一觉，今天不是在雍州府的大堂上便是在碧华坊的舞台上，一直处于恐惧和惊惶当中，此刻的我突然处于一个安全的密闭空间，那抹充满节奏感的嘚嘚声就是催眠曲，那颠簸的马车就像婴儿的摇篮，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我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雅雯，”
“云飞？”我仿佛看到一道在黑暗中隐隐若现的身形，我朝他挥了挥手，大声喊道：“云飞，我在这里，快带我离开。”
“你在哪里？”那道身形在向我靠近，我能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在唐朝，在长安，这里很危险，你得马上把我弄回去。”
“怎么弄回去？”
“你怎么把我弄来的就怎么把我弄回去！”
马车忽地一停，我的头砰的一声撞到了车壁上，紧接着，只听得啪塔一声，我心中一惊，立即清醒过来。
此刻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周围一片静谧，只有夏夜凉风吹拂树叶发出的的沙沙声。朦胧的月光从车帘间隙透入，映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眼睛正盯着我。眼睛下方的手中正握着那把我藏匿在衣袖间的水果刀。水果刀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寒光。
“主人，”我揉了揉额头上被撞到的地方，心虚地掩饰道：“主人，这把刀我看着挺好，是用来削水果的。”
“哼，”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却把水果刀递了回来，“小心收好喽，别水果没削到反而削了自己的手指头。”
“谢谢主人，”我把那把可爱的水果刀接了过去，既然已经不是秘密，便把它直接插在腰间。“主人，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没能好好伺候主人，还望主人不要怪罪。”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从小睡着的时候会讲胡话，主人如果听见了千万别当真。”
“你说什么胡话了？”
“这，”对于梦中的话到底会不会脱口而出，我不确定，连忙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想来也都是傻话。”
车外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主子，到了，外面很干净。”
正当我用笨脑瓜琢磨着这句话的时候，一块黑色棉布落在我的膝盖上，“自己蒙上眼睛。”
这个人一定有着极为扭曲的喜欢故弄玄虚的内心。这样的人成为我的主人，叹了一口气，我乖乖地将黑布蒙在眼睛上，在脑后系好带子。
他率先走了出去。我的世界沉没在黑暗当中，此刻我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凭着大体方位，我站起身，摸索着向车外挪去。他连车外的世界都不让我看上一眼。
夏日的夜晚凉风轻拂，带来阵阵栀子花馥郁的花香，我真想把面罩揭开，好好看看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身子忽地一轻，接着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你，”我又急又怒，可又不敢乱发脾气，他可是主人。“主人，我自己会走。”我面红耳赤地说道。
他却一声不吭地大步往前走。我竖着耳朵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他的身体随着那均匀的脚步声微微起伏，耳畔传来流水潺潺的叮咚脆响，以及蛐蛐悠长的鸣叫声，这像是个花园。
“不要乱动。”他低声吩咐道。
“我没有乱动。”
“再乱动我把你扔出去。”接着又补充道：“把你的手搂在我的脖颈上，这样我好用力。”
“你把我放下来，我有腿自己会走。”
蛐蛐声消失了，流水声消失了，鼻翼间沁人心脾的花香消失了周围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到他那依然均匀的脚步声在大步前行。
阵阵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隆的声音过后，我站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却仿佛踏入一个完全迥异的世界。来的那个世界充满着生命的气息，流水声，蛐蛐的鸣叫，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可这里只有寂静，零分贝的寂静；来的那里空气中透着花香，可这里潮湿阴冷的空气只能维持呼吸的基本需要；来的那里星星和月亮的光芒洒落，娇美的花儿在月光下摇曳，这里没有花，没有月光这里只有黑暗。
活人生活的地方叫做来处，死人生活的地方叫做坟墓。
我正在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
我的身体变成了陶塑，这是坟墓中常见的陪葬物。人类的眼睛具有超常的适应能力，在短暂的眼睛失明以及心灵迟钝之后，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依稀能够分辨出这个用一块块巨大的青石构造的墓室轮廓，这就是一座地下宫殿。
暗弱的油灯闪烁着豆瓣大小的火苗，细小的火光映出一道阴暗冰冷的拱廊，拱廊一直伸展没入黑暗中。
刹那间我被一种诡异阴冷的气息掐住了喉咙，我的嘴唇禁不住地哆嗦起来，连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主人，”我忍不住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可我忍住了，这就是个魔鬼。“这是什么地方？”
“看我给你准备的地方，这可是皇帝的待遇。”他兴奋地拉起我的手沿着那条阴暗丑陋的拱廊向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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