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纸少女
走出冯星语所葬身的画室之后,袁夕发现,原本的客厅,不知何时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室内冰冷晦暗的灯光变得稍微温暖了一些,而本来显得凌乱的陈设也变得工整了一丝,满地的啤酒瓶消失了,不少物件上蒙着的灰尘已经褪去,而本来在不断跳着雪花点的电视现在已经彻底关闭,一切都显得再正常普通不过,就像是袁夕在参观画室时,外面来了个清洁工,将屋内的垃圾全部打扫干净。
袁夕扭头,看到之前紧闭的那扇或许属于袁曦父母的卧室门户已经半开,卧室内只有纯粹的黑暗,一并飘出的,还有老式收音机变了调的女声歌唱:“都怨他,都念他,都爱他,叫我如何不想他?”
有人在这间屋子里吗?袁夕没来由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追随着那诡谲渺茫的歌声,袁夕步入这间她最后探索的卧房。
被重重帘幕笼罩的双人大床,华贵陈腐的黑色楠木家具,被半锈大锁锁死的衣柜和书柜,沿着墙头摆放的一张张风景相片,而那台不断播放着不知名歌曲的收音机,则是从梳妆柜附近传来的,那里的光实在太暗,袁夕也看不清。
袁夕下意识地将手往身侧探去,想要寻找开关,这一次她的手却实实在在地摸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下开关的瞬间,一盏挂在墙头的壁灯被点亮。
袁夕看到收音机前,曾站着一个背对着她的女孩身影,苍白而忧郁,她似乎因为突然点亮的灯光而感到惊恐,正要回头看向的袁夕的瞬间,她的身影已经在骤亮的灯光下消失。
袁夕在门口呆呆站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但是卧室再没有任何动静传来,让她几乎跳到嗓眼的心,又再一次平静下来,她蹑手蹑脚地沿着那张双人大床的边缘走过去,虽然这张丝绒大床上并没有人,但是袁夕总会有某个人正倚在床上盯着她的不祥错觉。
袁夕走到那台老式晶体管收音机前,却出乎意料地在“女孩”影子刚刚站着的地方,捡起了一张照片。
一张黑白的三人合照,就这样随意地被弃置在地:
非常久远的年代所残留的照片,照片上的两男一女。左侧的男性穿着灰色的军装、绑腿、肩头有军徽、背后背着步枪,身姿笔挺如松、眼神凌厉,三十岁上下。
右侧的男性微微发胖,戴着瓜皮帽、一身黑色的长衫,腰间垂着双鱼状的玉圭,笑容略显狭促不安,细长的眼总是眯起,但是眼角的余光似乎在打量着中间的人。
中间的女性则眉眼精巧细腻,脑后留着一条黑亮的长辫,最多十八岁,蓝色的布上衣和黑色的百褶裙,似乎是女学生的打扮,她的笑容最无忧无虑,袁夕觉得这不是错觉,女孩的笑靥和现在的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至少有五分相似。
三人似乎置身海滩的位置,这一天的天色有些阴沉,而尤其令人在意的是,三人的身后,有一条搁浅在海滩上的巨大鲸鱼,远景似乎有很多人影围着腐烂大半的鲸鱼,有的像士兵、有的像渔夫,还有的似乎只是路人,鲸鱼的肚子裂开,里面已经没有内脏了。
照片的背面,有人用优雅的钢笔书写了这样的文字:
“1982,临杨,登陆之日,从左至右,杨光年,袁惊梦,路西城。”
杨光年、袁惊梦、路西城?三个对于袁夕完全陌生的名字,但是中间这个意外面熟的女孩还是尤其让袁夕留意,长得这么像袁曦,或许她就是袁曦的某位祖先?
“教,教,教——救——”就在袁夕愣神的时候,晶体管收音机突然鼓掌了一般,本来悠扬悦耳的女声歌唱变得断断续续,声音被拖得极长,让人觉得似乎有某个冤魂被锁在了收音机内正在向袁夕求救一般。
袁夕觉得这台收音机,或许也是她能够触摸互动的实物。
这样的噪音实在是太过于尖锐刺耳,袁夕不得不皱着眉头在收音机的三个调频开关扭动,尝试去关掉它,她从未接触过这么陈旧的收音机,只能在开关和扭动口上不断拧转,一通胡乱折腾,袁夕总算确认了调频的开关,看着调频的波段显示,从0613一直跳跃,678,732……如是上升。
袁夕发觉,随着她跳动收音机,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了房间之内。
室内的灯光忽明忽暗,室内各种桌椅、柜子、镜子、凳子、盒子、首饰等事物的位置都在不断变化,袁夕还看到有一男一女两道黑色的人影不时从屋里走进走出,有时甚至会直接从袁夕的身体里穿过去,仅仅观察身体轮廓,就很容易确认,那都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袁铭和冯星语。
袁夕觉得,她似乎正在通过调动收音机,让房间里静止的时空飞快地发生变化,让她能清楚地观察到两人漫长生活中的几段支离破碎的细节……
冯星语专心致志地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将蝴蝶形状的发饰戴在头上。
袁铭坐在朝着窗户的书桌上埋头撰写着信件,若有所思地按上封泥。
一男一女在床上亲吻纠缠。
袁铭将相机的三脚架摆好,冯星语背对着窗户,面朝镜头,笑得恬静幸福。
冯星语怀孕了,慈爱地抚摸着胀起的大肚子,袁铭将头贴着妻子的肚子在倾听。
袁铭面朝着白仙神像,毕恭毕敬地献上香火和贡品酒菜。
冯星语和袁铭争吵着什么,激动的冯星语甚至挥动一把短刀指着袁铭,冯星语最后将刀对准她的肚子。
袁铭抱着被白布包裹,又沉又重的东西走了进来,吃力地将那东西甩在床上,从碎布的缝隙里露出的是一只人发白的手。
一阵又一阵扭曲的波动,在这空旷死寂的空间里不断扩散,袁曦曾经父母的黑色人影也逐渐变形失真。
现在哪怕袁夕想要将手从收音机的调频开关上抽开,都已经做不到了,她觉得她的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咬在了开关之上,已经不是她想要关闭收音机了,而是收音机自己的力量,在命令着袁夕继续扭动它。
调频波段,已经超过了一千,1100,1200,,还在往更高的方向上升。
与此同时,有男女莫辨的磁性声音,从不断升高的收音机内响起,戏谑而亲切:
“欢迎尊贵的听众收听血月之屋第二十四期,今天我们的主题是——噩梦致死。”
更多凌乱的画面,人影都极其抽象和鬼畜,像是众多的零碎镜头被重叠在了一起,错乱的空间里有无数黑白的人影在抽搐扭动,而袁夕是这混沌的恐怖世界中唯一保持稳定而能活动的存在。
“袁家仅存人世的,唯一的孤女袁曦,天生继承了强大的血统和丰厚的遗产,她却常常做着一个疯狂的噩梦。”
袁夕看到十几位戴着猪、龙、狗、鱼等野兽面具的怪人,浮现在她的身边,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她。
“在那个噩梦中,她被困在一座名为‘家’的孤绝境界里,她一次又一次的遗忘又醒来,她经历着她生命中最可怕也最陌生的记忆……”
袁夕看到数不清的星辰从夜空坠落,掉到她的身边,满地犹如别顽童弹动的弹珠般乱滚,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一只充血的眼睛。
“她的至亲,总会一次次地被那葬身于黑暗的大敌虐杀,怀疑和猜忌始终蛰藏在她的家族和血脉深处,她在很早很早就已经背弃了四元体的事业,她和血月立了约,她注定是弃族者、复仇者和堕落者。”
吱嘎吱嘎吱嘎,袁夕听到火焰幽幽燃烧的声音,不知何时,她已经置身于火海中央,她的身周,是无数被火焰燃烧发出绝望嚎哭的焦炭人形,而那火焰,同样正游动在这间时空错乱的旧屋之内,墙壁坍塌、灯泡炸碎、天花板下陷、砖石四溅……
而手被紧紧吸在收音机上的袁夕,却完全不受到身边的任何东西的影响,她根本理解不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她觉得她过去人生中的理智和知识都在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中完全崩溃,她只能颤抖而蜷缩着接受这个突然变得无比疯狂的世界。
“袁曦却不知晓,她那在漫长岁月之前的半身,早已潜入无垠的幻梦境,来寻觅她了……”沙哑而怪异的电台主持人声音,戛然而止。
收音机上的数字,定格在了“1666”,收音机的指示灯熄灭,袁夕的手终于从收音机上抽了下来。
然而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掉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似乎袁曦曾经父母的卧室已经完全遭遇了一场大火的洗礼,墙壁都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到处都是碎砾和废墟,空气中残存着血和灰的气息,轰隆轰隆,不时抖动的房间,会有尘埃从头顶落下,让袁夕怀疑这房间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然而正对着坏掉的收音机,那张双人大床却依然存在,只是遮挡床铺的帷幕几乎完全被烧毁,大床被褥之上的存在,完全暴露在了袁夕的眼前。
之前在幻象中被袁铭扛进屋里的,被布条缠绕的人形事物,现在正侧过身面对着袁夕,一圈圈布带,正静悄悄地从那人身上脱落。
袁夕看到一张雪白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鲜红的唇,紫色的眼影,贴着身体的长发,从头到脚都符合人体美学的身体,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书写着大段大段袁夕根本不认识的符文,上身穿着蓝衬衫,下身是黑色百褶裙,和自己一样赤着脚,现在她正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但是这女孩再栩栩如生,也只会让袁夕感到毛骨悚然,更何况现在她正如活人一般在眨眼,她在微笑,她想要坐起身来。
这女孩是用纸扎的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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