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医院急诊室里, 顾慎如坐在微微闪烁的白色灯光下,看着病床上的孟廷。
就让她再“不懂事”一次回吧,像个在妈妈面前永远要不到糖的小孩。
孟廷紧闭着双眼。输液管中液体滴答滴答。
她能说什么呢?怎么说都好像是她有错一样。她做错了吗?没有啊,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用尽全力。也或许她真的有错,但是她的错误要追溯到更久远之前。
如果没有遇见顾闲。
如果她还拥有自己的人生。
“对不起,孩子。”她黯然地说。
“生你是错, 养你也是。”更多的话没有了。
惨白灯光下的顾慎如像雪人一样冻住了, 浑身颤抖, 发出簌簌的落雪声。她想说话, 但说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她的生命好像停在这一秒钟。
与此同时, 急诊室外人突然多起来, 其中有刚收到消息就赶来的吴教练, 以及吴教练特别托关系请来的几位会诊专家。陆别尘补完挂号回来又去那边旁听会诊。专家中有他曾经的导师, 都是熟面孔。
很快, 又有护士来通知家属将孟廷移动到临时病房, 然后办护理证。吴教练闻声迅速地去办了。
一时间, 没有人注意到蜷缩在急诊室角落里的顾慎如,直到稍后梁芝赶过来,借了一台轮椅磕磕碰碰进来接她。
但这时候顾慎如已经不在那里了。
梁芝来回蹿着找了一圈都找不见人,突然冲到孟廷那边神经质地大叫一声:“啊呀,她不会也想不开吧!”她当然也听说了jen的事。
她这一嗓子喊得病床上的孟廷猛地一颤, 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一旁的吴教练摸一把光头,瞪眼:“不会说话别瞎说!”
与此同时,和专家团站在不远处的陆别尘也听见梁芝的话, 神色一怔, 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带起一阵风。另一边守在孟廷床侧的吴教练看见他的背影,表情有点不自然。
顾慎如不会“想不开”,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
离开医院前,她悄悄察看了被转移到普通病房的孟廷,见到母亲在吴教练的照顾下平静得像睡着了。
她知道不应该一声不响地悄悄离开,毕竟一天之内失联两次不符合她一向的“乖”。但此时此刻,她有个地方一定要去,孟廷和教练如果知道了,肯定不让。
没有人想得到,顾慎如会在这种时候回到训练基地,溜进晚上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把受伤肿起来的脚从护具中拽出来,塞进冰鞋里,然后踩着冰鞋回到冰面上。
她是在冰面上长大的,现在她要与之告别。
她也想要一场无人打扰的,隆重的告别仪式,就像jen在冰原上一样。
她穿上一件华美的考斯腾,纯黑色纱料坠满了闪钻。原本是为了冬奥特别定制的表演服,但用在这一刻却命中注定般显得更合适。
她身披黑纱在冰上起舞,悼念的是jen,祭奠的是自己。
想起刚刚得知jen罹患抑郁症消息的那天,梁芝在一旁带有庆幸地对她说“你和她不一样”。其他人大概也都这样想。
其实她很想问他们凭什么不一样。
她明明与jen有一样的使命和困惑。她们是攀登者,只是触不到顶峰,也看不见后路。
没有后路,没有归途,所以她们最终放弃。
顾慎如在冰面上停了一会儿,胸口快速起伏,吸进冷冽的空气。
她本来想的是滑一次jen最后的那一套舞,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很早的时候,她曾和jen一起接受媒体采访,畅谈各自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比赛有什么期待。那时的她们还是两个小女孩子,说话都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和野心。
jen说最好的结局就是一个完美的4a,而她摇了摇头,说想要surya bonaly式的单刃落冰后空翻。
她是认真的。
那个动作因为极端的危险性早都被奥委会明令禁止了,但在这告别的一刻,她就是想要做一个规则之外的跳跃。
哪怕别人不敢,哪怕一旦失误就是非死即残。
冰面上,顾慎如优雅地开始滑行。
没有音乐,她听见冰刀摩擦冰面的声音,这是从她出生起就刻进骨骼的声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将优雅打碎,爆裂般发力,翻飞的衣袖像飘零的鸦羽。
她很快就感觉不到受伤的那只脚了,然后是另一只脚,但她没有停下,也停不下来。
旋转、后退,凶猛地起跳。她要完成她的单刃落冰后空翻,那于她而言是最体面的告别。
在凌空时,她预感到了注定的失败,但她心里是平静的,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也是她想要的结局。
jen,你好吗。
妈妈,对不起。
顾慎如感觉到灵魂飞出体外,看见自己在坠落,想象着冰面破碎,她深深沉入冰河的底部。
但这些都只持续了零点零一秒。
然后她看见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冰的另一端飞奔过来,在她坠地前将她扑倒,以几乎是殉葬的姿势。
她的魂被拉回身体里。
两具重叠的身体狠狠摔在冰面上滑行了一长段距离,然后砰的一声撞上冰场围栏,好像发生了一起小型车祸。
他们都被撞得摊倒在冰上几乎昏过去,谁也没能立刻爬起来。
顾慎如感觉到她的后脑勺下面垫着一只手掌,那个黑色的影子就盘踞在她身旁,被她的冰鞋撕开了一条口。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躺在她身边的陆别尘才发出哑哑的声音,还带了点劫后余生的笑。
“不吓人了好不好?淘气包。”
顾慎如仰躺在冰面上,神志有点不清,呼吸也很紧张。
“你怎么又来了?”她用起伏不定的声音问陆别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之前在医院他离开急诊室就没回来,她还以为他早走了。
陆别尘缓过劲来,翻身从冰面上爬起来,低头查看还躺在地上的顾慎如。
她问的,他也解释不清。他是猜的,凭感觉来的。这些年他把她所有的视频资料都看过太多遍,已经能读懂她每一个细微神情。之前在医院发现她偷偷离开后,他想也没想就往训练基地来了,完全是一种无法追溯的直觉,几乎本能的反应。
一路上闯了多少个红灯,他也不知道。
“你怎么样?”他托住顾慎如的肩膀,想扶她起来。
但顾慎如一把推开他,有些懊恼,“不是早就叫你别管我……”
那之后的话她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像压了大石头。她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拼命喘气,但能得到的氧气还是越来越少,神志也越来越不清。
陆别尘判断出这大概率是情绪性哮喘。
“你先别说话。”他立刻拉住顾慎如的手试图帮她坐起来。他自己的额头和手都有擦伤,但一时没发现。
顾慎如不断挣扎,他几次脱手,不得不强硬地扳住她的肩膀,“冷静!”
随着他声音提高,顾慎如浑身颤了一颤。
“乖啊,”于是他拍着她的后背,语气又像哄小孩似地软下来,“呗呗,乖。”
呗呗。
顾慎如愣了一下,终于短暂地停下挣扎。
很久了,还从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叫过她。
当年,不只是她把他的名字从林尘拆成了“林小土”,他也拆了她的名,而且像是报复心很重似的,拆得非常碎。
顾慎如的“顾”中藏着的一个“贝”,和“如”的口字旁组成了“呗”,听上去既像是那个常见的语气词,又像讲英语的人称呼爱人“babe(宝贝)”时的发音——那时他们恰好在上英语课。
大部分的时候,他会用那个辨识度很高的低沉嗓音叫她“呗”,偶尔严肃起来一个字又显得太草率,所以有了“呗呗”。
这个叫法听上去怪怪的,不过顾慎如很喜欢,是介于甜美和肉麻之间的那种喜欢。甜美多一点吧,每次听到心里都会泛起一股隐秘的窃喜,她记得是这样。
但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此时此刻,忽然又听见他用那个已是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声音重新唤起了只属于她的名,顾慎如心里经年的委屈毫无征兆又毫无理由地爆发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
八年前她从楼上跳下去,幻想着他会在下面将自己接住的时候他在哪呢?
当她断了一条腿,躲在病房的阳台上怀着绝望中求救的心情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又怎么样了呢?
他淡淡地说出那句“不要再见面了”。为什么,不知道。
后来她抓着出国前最后一点时间,放下面子去给他送聚会邀请函的时候,他又去哪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
就像爸爸,说走就走。
就像jen,像妈妈,说不要她就可以不要她。
他们都扔下她一个,又都想要她好好的。凭什么。
顾慎如从地上坐起来,稍微缓过一口气,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想要将陆别尘重新推开。
“我说了,别管我。”她瞪着他,气喘吁吁,“你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在八年前明明就已经离开了,现在改名换姓,回来的又是谁,这样又算什么,她又算什么。
她不能接受。
作者有话说:
surya bonaly:来自法国的黑人女子单人滑名将,以标志性的单腿后空翻挑战规则创造历史,是一名伟大的运动员、一个美丽而强大的女性,也是我们阿如从小到大的偶像啦。
单刃落冰后空翻:一个难度和危险性都极高的动作,一旦失误很容易头着地,所以当今已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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