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秋闱刚过,连着下了一周雨,整座京城瞬间被湿冷席卷。
每年的天冷时节,该是布庄招揽生意的好时机,京城南边窄巷里的云英布庄却紧闭门扉,让不少闻名而来的学子望店兴叹。
倒也不是店家不想开门做生意,而是店里来了不速之客,让他们无心生意。
“姑娘怎么还没来?”说话的人语调虽慢,其中的不耐与傲慢毫不遮掩。
陆姝瑶站在门外迎面听见这句,尚未照面,似乎能看见刘嬷嬷眼尾上挑、目露嫌弃的模样。她抿紧唇,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快。
红杏打小跟在陆姝瑶身边,心里不忿姑娘受委屈,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姑娘,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听说他们都是从侯府来的”
红杏不知道为什么武安侯府的得脸嬷嬷,会突然造访他们家这个小小的布庄,但光是听见武安侯府的威名,顿时不敢生出半点怠慢的心思,万一不小心触了侯府的眉头,他们都没好果子吃。
陆姝瑶垂了眼遮下复杂难辨的心思,再抬头,红杏已经推开门半只脚落在了门内。
屋子里坐在上首的是穿着酱红色褙子、面容冷肃的嬷嬷,她听见动静,一双厉眼扫视过来,忽地怔住了。
原以为侯府千金流落商户之家,就是一脚踩进了烂泥里,即便时隔十多年被寻回,也不中用了,根子上畏缩、小家子气已经刻进骨子里再难改变,但跟前站着的这位,却让人眼前一亮。
十四五岁的姑娘肌肤比雪还白,乌压压的头发里簪着一支桃木梅花簪,此外,从头到脚再无半点环佩。这身打扮明明比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都寒碜,但是这张脸雪肤花貌、姿容昳丽,再加上她天然沉静冷然的气质,甫一出现,便夺走所有人的视线,哪怕刘嬷嬷跟在侯夫人身边见多识广,也被陆姝瑶镇住了,久久没回神。
想到跟前的人到底是侯府嫡女,刘嬷嬷暂且收了小心思,嘴边扬起笑,急急走到陆姝瑶跟前,说:“这位就是姑娘了吧?老奴是侯府的执事嬷嬷,奉了夫人的命,特来迎姑娘回府”
刘嬷嬷凑近了,眼神落在陆姝瑶身上还有些愣神,她不信鬼神,却真没见过如此长相姝丽的女子,可眼前的人不止如厮美丽,竟还有股叫人折服的气质。刘嬷嬷对上她,也不敢轻易摆谱。
刘嬷嬷话音落,原先站在她身后作壁上观的丫鬟、小厮们都动了起来,齐齐上前行礼。
陆母头一回见这阵仗,有些被吓到,但更多的是无力。倘若这嬷嬷说的是真,今日阿瑶便要离他们而去了?陆母悄悄红了眼眶。
阿瑶是她领回来的,自然知道她非自己的亲女,却也是今天才知道,阿瑶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陆母心里舍不得,更不敢开口阻止,生怕碍了女儿的前程。
陆姝瑶无悲无喜地站着,波澜不惊的模样仿若他们说的不是自己的事一般。她瞧着跟前的场景,只觉恍惚。
刘嬷嬷说的话、做的事和上辈子差不多,只不过那时候刘嬷嬷要倨傲的多,对着她这位“姑娘”不见半点好脸色。
那时候的陆姝瑶还带着几分天真与不谙世事,乍然听说自己的身世,虽然心里舍不得辞别母亲、兄嫂,但听说侯爷、夫人因知晓她流落在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听说她还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夫盼着她回去,且侯府老太太想她都想得病了
陆姝瑶信以为真,惴惴不安的回了侯府,却不想一脚跨进了狼窝。
从前她并不觉得自己当过商户女有什么了不得的,偏偏侯府最是讲究规矩、体面。她乍入侯府,因着商户女的身份处处被人看不起。上到老夫人、夫人、下到干活的粗使婆子,看向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带着鄙薄之色。
没学过贵族礼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每逢宴会侯夫人便会觉得她的存在就是在给侯府丢脸。
渐渐的,侯夫人再不肯带她出门,陆姝瑶终日被困在了偏僻的临湖小院里。
陆姝瑶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懂为什么他们接了自己来,却总是冷待她,好像她压根不该存在一样。她天真的想着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那些人才会不喜欢她。于是她背着人发狠,一遍遍地学习规矩礼仪,一站一坐就是一整天但她那个小院,好像成了侯府的禁地,若不是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高烧病倒在床榻被教养嬷嬷发现了,府里的人恐怕都不会想起她
但这并不是她人生的最低谷,想到后来的境遇,陆姝瑶从心底漫上一股凉意,连看向刘嬷嬷的目光都更冷了几分。
陆姝瑶的目光如有实质,刘嬷嬷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可她抬眼,入目还是对方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顿觉自己想多了。
“姑娘,老奴来迎姑娘回府。”行礼行的有些久了,刘嬷嬷又说了一遍。
同刘嬷嬷一样行着礼的丫鬟、小厮们,嘴上也都跟着附和了一遍,心里却连连摇头。只觉这位真千金人还没回侯府,派头却摆的十足,跟他们充小姐的款呢!
陆姝瑶从思绪中抽离,扶着陆母到上首坐下,才假做天真道:“娘,他们确实是侯府来的?别是拐子登堂入室吧?”
陆母徐娘半老,衣着简朴,冷不丁被女儿拉到上首瞧着这么多人对她躬身行礼,战战兢兢想起身,屁股刚离开椅子,便被陆姝瑶轻轻按了回去。陆母不懂女儿的意思,却也没再起身。
陆闻早就受够了侯府下人的冷眼,顺势附和道,“是啊娘,人家到底什么身份咱们且不知道呢,别回头害了小妹一辈子。”他说着安抚的看了陆姝瑶一眼,意思是“有哥在,别怕”。
陆姝瑶同他眼神对上,鼻尖一酸,险险滚下泪来。
上辈子两个哥哥知道侯爷爹拿她谋前程去了,带着族亲打上了门,硬是要把她接回家。乍一看他们人多、且都拿着棍棒,却远不是侯府护卫的对手。大哥被打断了一条腿,终身残疾,从此在大嫂跟前抬不起头。眼前的二哥好不容易入了学,拜得名师,就为了给她讨回公道,被武安侯下令挑断手筋,再难握笔,永生仕途无望
陆姝瑶闭了闭眼,将心里的戾气掩下。
“姑娘,老奴是武安侯府的执事嬷嬷,有腰牌为证。”刘嬷嬷忍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红木做的腰牌上刻有武安侯府的图腾,确实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机灵的丫鬟从刘嬷嬷手里接过腰牌,递到陆姝瑶跟前,低眉顺眼却语带讽刺,“姑娘您不信可以自己看,您要是不识字,奴婢念给您听也成”
陆姝瑶瞥了她一眼,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腕上,“啪”地一声,将她手背打出一道红痕,也将那枚代表侯府的牌子打进尘埃里。“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同我说话。”她说罢转头看向刘嬷嬷,神色冷傲。“这腰牌你们认,我们不认,若是真要接我回去,就让侯夫人亲自来迎,若不然我只能请衙门的官差来评评理了。二哥送客。”
陆闻眉头拧紧,肃着脸:“我妹妹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请吧,诸位。”
刘嬷嬷一张老脸臊地通红,她觉得不止是侯府的牌子被人打了,就连她也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她飞快地拾起腰牌,重新揣回兜里。
本以为只是出府接个人,,哪知道一来便踢到了铁板。把人强行带走也不是不行,但这样一来,侯府姑娘流落商户的事,便彻底遮掩不住了,夫人知道了未必高兴
刘嬷嬷心里有一百种法子将人带回去,但看在这位姑娘相貌出众的份上,不得不迂回着些,至少在老夫人的态度没有摸清之前,这口气不受也得受。刘嬷嬷只得捏着鼻子把带来的人都领走。
武安侯府的人呼啦啦走了个干净,这间逼嵌的堂屋终于恢复清静。
陆母绷直的身体放松下来,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她舍不得女儿,心里也觉后怕,“阿瑶,你不该当众下那嬷嬷的脸面,除非你这辈子不回侯府。”
但这可能吗?侯府那种人家不会允许血脉流落在外。
“要是你们爹还在就好了,他人脉广,好歹能打听消息”
陆闻来不及安抚妹妹,梗着脖子,“娘,你错了,爹若是在的话,我们恐怕撑不到侯府上门的这一天。”
陆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老大两口子在外奔波未归,就是因为老头子生前欠了一屁股债,也因为这个,哪怕老二聪慧上进,至今没钱入书院读书。
“阿瑶,你别怕,有哥在。若是那侯夫人果真上门寻你,再做决定不迟。”陆闻手无缚鸡之力,儒雅温润,但此时看向妹妹的目光却带着坚毅。若是妹妹不想回去,便是与那侯府为敌又何妨。
陆姝瑶垂下眼,闷闷的应了一声。
上辈子陆姝瑶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回侯府,只是听说侯府的人都盼着她回去,动了些恻隐之心。再一个,便是为了陆父欠的那些印子钱。
布庄生意并不好做,大哥、大嫂整日在外奔波,还债尚且费力,更别说送二哥去学堂。陆姝瑶上辈子急急回去,是听刘嬷嬷说侯府姑娘都有自己都有月例银子,那时她打定了主意要拿银子替陆父还债,还想走侯府的路子将二哥送进官学。
可她哪知道纵使她打算万千,进了侯府全都白搭,不止将自己赔了进去,还连累了陆家人想到上辈子陆家人的惨状,陆姝瑶的心口仿佛破了大洞,呼呼的往外漏风。
陆姝瑶定定地看门外,从她这个角度,隐隐还能看见刘嬷嬷等人的影子,她神色幽深,晦暗难辨。若是这辈子必定要回侯府,那也要先将上辈子的利息讨回来。
“阿瑶,别怕。”陆闻似有所感地抬头,入目是妹妹来不及遮掩的眼神,陆闻以为妹妹害怕了,下意识安抚。
如松如竹的男子,手无寸铁,却有万夫莫当的勇气。陆姝瑶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涩意,她眨眨眼,将泪意逼退,笑得毫无阴霾,“我知道的,有二哥在,我才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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