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无名心火
自出裕北郡,晏云初心里的烦忧又添了一层。踏入都城以后,她已记不清路遇了多少具尸体,都是些曝尸荒野的平头百姓,个个骨瘦如柴,面容脱相,尸体腹部却多突兀地鼓胀出来。
连营说,他们都是饿死的。晏云初也明白,他们生前因饥饿吞食了大量观音土。
有饿死的,也有满身伤痕被打死的。
晏云初同连营交换了一个眼神,下马趋近城门外的一处空地,一棵被扒丨光了树皮的小树底下,有一具仰卧的尸体。
是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身上裹着破衣烂衫,光着两根黢黑的、皮包骨的腿子,颈下露出干瘪的胸口,可以看见凸棱出来的肋骨的形状。
晏云初听围观的人说,这妇人是冲撞了县主被活活打死的。县主下令不可收尸,任其尸横路侧以儆效尤。
此人也并非无意冲撞县主的马车,她当街扑到马车车窗前,挂在窗上跟县主讨吃的。
再打听,晏云初得知她生前是个疯子,靠穷苦人接济些粮食度日,今冬各家各户断炊断粮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管她。
晏云初站在呼啸的寒风里,只觉身心俱被风吹得生疼。她伸手欲解披风之时,连营已掀下兜帽,将自己的斗篷脱下递与了她。
晏云初看着老妇半掩半露的胸脯,又看了看连营不由分说放在她臂弯里的斗篷,最终,她走向了人群中一个怀抱破芦席的少年。
“你把它卖给我,行吗?”
那少年瞪大眼睛,摇着头发出细弱的声音:“这是……给大娘的……”
他后退一步,垂头喃喃低语:“可……我不敢。”
晏云初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他,“给我吧,我来。”
“哥哥你走罢。”少年紧紧抱着席子,“看样子你是要去都城,去都城得穿过县城,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再度压低声音,“晚些时候,我悄悄给她盖上就是。”
晏云初看见围观诸人中,有一个穿着相对体面的男人同身侧一小厮打扮的人交头接耳,那小子撒开腿往城门里头跑了。
她冷笑一声,猜测此人多半是要入城通风报信,她也不理会,只劈手夺了那少年手里的破席,顺势不动声色将银子精准地扔进了他的胸襟里。
“叫你拿来就拿来。”晏云初推了他一把,“滚吧,我看着你就碍眼!”
晏云初扬了扬拳头,那少年抱头作势躲闪,后将手环抱着肚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晏云初笑了笑,展开破席盖在了妇人身上。
随后,她将手里的斗篷抖开走向连营,连营正略微低着头,恰方便她踮脚将其披在了他的肩头。
这般作为,众人的目光皆聚焦在自己和连营身上,晏云初一早察觉他局促得很。
“走吧!”
连营把兜帽重新戴上,抬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问:“就这样,走了啊?”
“不然怎么办,埋了吗?”
连营点点头,先前见到死人的时候,她执意要让他们入土未安,连营劝阻无果,还特意买了锄头。
“埋了,说不好那道德沦丧的县主又派人刨了呢?”晏云初叹了口气,“埋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龙文之前同她提及的民间疾苦所言不虚,她当时还不信,此番算是眼见为实了,原来出了裕北郡,惨事是稀松平常的。
白日不时可见几斤米面便可置换的丫头,深夜也曾撞见为着一顿饱饭溜出家门与富邻苟合被拿个现形的年轻妇人,沿街常见成群结队跟随富人车马的乞丐,所图不过是那未必会从车内扔出的一两只果核……
救得了一个,救不了许多。天灾致贫是重要原因,但致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局面,当权者难辞其咎。
晏云初也曾质疑,都城范围何以水深火热至此,连营告诉她说,再往前赶赶,景象会大有不同。
途径的这些区域距离都城中心较远,纵使圣上微服出巡,也不会踏足这些地方。越过这片道路崎岖坎坷的县域,便可看见天子脚下应有的富庶繁华。
正当连营以为她要走的时候,她询问了几个看客,“我把她就地掩埋了成不成,这地儿合适吗?”
有人明确告诉:“可以埋,到处都埋死人哩,城里都埋了不少,城门外更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了。”
连营闻言熟练地自马背上取来了锄头,三下五除二挖了一个大坑。
与连营合力将妇人抬进土坑时,有围观者打算上前帮手,晏云初拒绝了,“我们只是路过,也不怕什么县主报复,你们不一样。”
掩埋完毕后,晏云初与连营去到了城内的茶摊坐下,要了水净了手,方坐下喝茶。
晏云初粗略算了算身上的盘缠,又看了看远远站着、但明显是围着她和连营的一堆乞丐,叹了口气问道:“银子,还能散些出去吗?”
连营摇摇头,“再散,我们只怕也难了。”
不错,一路以来,主要是食、住花销庞大,尤其吃食所费,高昂得离谱。
晏云初心中了然,就连身后跟随的众人,连营也悄悄会过面把他们的银两要了来。她看了看脸部轮廓肉眼可见更清晰了些儿的连营,顿时深感无力。
再慷慨解囊,只怕自己和他都要难以为继了。
众目睽睽之下,晏云初也不敢再要吃食了,况且食物也不是这茶摊能提供的,出售食物的店铺,往往有伙计重重把守。
付了茶钱准备离去的时候,晏云初同一个抱着婴孩的女人对视了片刻,而连营的目光对上了一个赤足大眼的小男孩。
上马启程后,晏云初问:“买几个馒头的钱,你还留着的吧?”
连营神情一滞,“我……我都给了。”
“好你个……”晏云初语塞,“好你个……败家玩意!”
她在包袱里掏摸了一回,“我还有王大夫的药丸子勉强能充饥,我看你怎么办,饿死你。”
连营微微低下头,“方才那小孩,跟我幼时差不多。”
晏云初笑问:“苏御遇上你那会儿?”
连营点点头,“饿肚子的滋味我是知道的,我……一时没忍住。”
“不必解释,我不也没把持住。”晏云初哭笑不得,“可是,一个子都没剩下了,咱们也得忍饥挨饿了,罢了罢了,也算与民同苦。”
“丸药晚些再吃吧。”连营说,“晚些我找他们要些吃的,垫垫肚子再吃药。”
晏云初抿着嘴笑了笑,连营还知道空腹吃药不好的道理呢,“好,等你安排就是。”
远远瞧见出城城门的时候,晏云初和连营身后仍有乞丐尾随。晏云初连头都不敢回,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们也是自身难保了。
走着走着,身后的乞丐突然互相招呼着散了。晏云初抬头,见迎面来了好些凶神恶煞的官差衙役。
触霉头了,地头蛇找上门来了。
她用目光扫了一眼对方的阵容,内心实也无所畏惧,连营方才说过,县主手下自有人手,但高手一般是没有,至少眼下的县境没有。有人挑事,他一人也可应对。
连营出手的时候,晏云初也没闲着,施展一轮拳脚后,她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与连营从容不迫扬长而去。
临走她不忘放下狠话,说他们还会回来,如若发现有人胆敢挖坟抛尸,定取其狗命。
打了人以后,晏云初心里虽觉畅快,但饥饿感也越发强烈了。
出城不久,她忽觉头晕眼花,虚汗直冒,眼前的景象蓦地开始模糊起来。
更可怕的是还出现了幻觉,视野里,竟恍惚闯入了一匹白马,御风疾驰而来者飘逸如谪仙,瞧着,还挺像苏御。
晏云初坠马的时候,苏御呼啸而至,搂过她的肩膀,一下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连营看见苏御到来,脸上立马绽出笑容,“王爷,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她是病了,还是?”
连营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应当是饿的……”
晏云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她看了看室内陈设,判断此处该是一间天字号上房,赶路途中,类似的房间她也睡过。
她拍了拍脑袋,回想跟在身后的暗卫虽未曾掏空腰包,但所剩财物也绝不会多,连营的荷包比他的脸还干净,哪来的钱入住上房?
正疑惑,门“吱呀”一声开了。晏云初一下挺直了腰背,见是苏御时,她脱口而出:“王……”
及见身后跟着店小二,晏云初慌不择言,“王大爷……您……您老怎么来了?”
“王大爷?”苏御笑着看了她一眼,让店小二放下盛着热水的木盆,交代他弄些吃的过来,将人打发出去了。
苏御本是打算替她擦擦脸的,如今见她醒来反觉无从下手,他拧了帕子递给她,“擦擦吧!”
“谢谢!”晏云初接过帕子抹了抹脸,暼见苏御盯着她的脸不放,她略微有些尴尬,“我脸上有东西吗?”
苏御是见她男儿打扮平添了几分英气,故而挪不开眼。他收回目光摇摇头,“我出去一下,你先歇歇。”
这就走了?晏云初看着合上的门扇,心里忽而失落。
失落的感觉倒也并未持续太久,苏御很快去而复返。晏云初又有些失望了,原以为他会带着吃的东西过来,但他手里并无吃食。
晏云初心想或是没有现成的,她按着咕咕怪叫的肚子傻傻坐着,抬头问苏御:“连营给你写的信,应该看到了吧?”
苏御点点头,忽展开手掌,里头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她直愣愣地看他坐到床沿边上,后揭开了盒子。
小盒子里盛着淡粉色的膏体,还散发出一股幽香。
苏御本打算把手里的梅花面脂递给她,但见她一副有气无力的憔悴模样,遂刮出适量面脂,伸手点在了她的面颊上。
触到她面颊冰冷,苏御犹豫片刻,轻轻用手搓了搓她的双颊。
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苏御微微露出笑容,“怎么,傻了?”
晏云初觉得苏御的手指所过之处如烈火燎原,无明心火一起,面上登时作烧。
这时,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蹦蹦跳跳地跑进了进来,口内笑说:“大哥哥,怎么样,我的东西还挺好用吧!”
晏云初看看那女子,又定睛看向那只小盒子,心底的火苗颤动几下,霎时熄灭了。
苏御笑吟吟地把盒子递给燕宁宁时,晏云初木然地抬起两只手,用手背在脸上狠狠擦了一下,又一下。
苏御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是见她的脸上,被她用力擦出了几道红印子。
“你做什么?”
见苏御弯腰靠近滚开,晏云初激愤地往里挪了挪,她瞟了一眼搁在床沿上的那个小盒子,用力掀了一下被子,把盒子成功撂翻在地。
然而,晏云初并未稍觉气顺,反觉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喘不上气儿。
不由自主倒向苏御的时候,晏云初已然心灰意冷,这腥甜的感觉,是吐血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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