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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高府诗宴


日光零落,落红纷飞,飞云依稀。嘉木轩大门紧闭,仿佛困于缄口的无可奈何,只余晒与夕阳作花笺。
曲烟茗仔细将纸囊包裹的饼茶齐整码放,轻叹一口气,向从后宅转出的曲父道:“明明供茶之事出现转机,不料还是功亏一篑,真是不甘心。”
“我并非伤心,只是觉得可惜,还有不甘心。难不成,是我的茶艺低微粗陋,饮茶之人看不上?”曲烟茗认真问道。
曲父鼓作气恼道:“你这丫头,乱讲什么,你是我的徒弟,怎会茶艺不精?你这是在埋怨我吗?”
“女儿不敢,爹莫气,”曲烟茗笑道,“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天无绝人之路,总归会好的。”
正在曲家父女言谈甚欢之时,叩门之声响起,随即是半鉴的问话:“曲姑娘,你可在?我不是来送钱财的,是管家叫我来的。曲姑娘开门。”
曲烟茗微蹙眉头,还是起身开门,将半鉴迎了进来,好奇道:“我记得,前两日你刚刚取过茶叶,莫不是高公子已然喝完了?”
“不是不是,”半鉴连连摆手道,“我方才说了,是管家让我来的。前些日子曲姑娘在潇然楼供茶,不少官人尝过曲姑娘的茶汤交口称赞。我家老爷和管家饮了上次取回的茶叶,也是赞不绝口。明日,府中有少爷的诗宴,邀了文人墨客,老爷说,请曲姑娘在诗宴上侍茶。”
曲烟茗顿时怔住,两颊微红道:“是,是高公子的诗宴,要我煮茶。”
“对啊,怎么,曲姑娘在潇然楼供茶,无暇顾及?”半鉴问道。
“没有没有,”曲父忙道,“我们已为潇然楼赶出来,随叫随到,随叫随到。”
半鉴闻言很是高兴,叮嘱道:“这诗宴,是老爷专门为少爷准备的,来的都是朝廷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姑娘千万莫要出错。”
曲烟茗似乎此时才明白过来,轻抿下唇,重重点头春光和暖,落花如瀑戏东风;绿叶铺展,流水似歌吟动容。花园廊亭下,桌椅空落,笔墨纸砚、古琴静谧、棋枰光洁,若等待一场盛大的到来,耐心无言。
透过纯白薄纱,曲烟茗看看身旁忙碌的下人,略微局促地摆弄手边茶具,不时抬眸,四处寻找。
半鉴见曲烟茗心不在焉,叮嘱道:“曲姑娘,你可要好好煮茶,这几位公子,不是尚书之子,就是侍郎之子,怠慢不得。”曲烟茗闻言点头应下,低首布具。半鉴笑笑离开。
不久,言语之声渐行渐近,爽朗笑声夹杂其中,安静许久的花园热闹起来。曲烟茗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去,轻放刚刚拿起的水壶,目光游走。
高竹寒身着雪色圆领襕(音蓝)衫,领衽皆是墨色,发裹幞(音拂)头,远远望去,俊朗儒雅。高竹寒与几位年纪相仿的公子笑谈正酣,缓步向廊亭而来,先后落座。
廊亭中,一众文人墨客谦让寒暄,高谈阔论,颇为意气风发,有着指点河山的豪情壮志。
“能与诸位同年吟诗作画、切磋六艺,幸甚至哉,但请随意,不必拘束。”高竹寒道,说着,将众人引至桌前。
半鉴匆匆走到薄纱外,低声催促道:“各位公子已然到了,曲姑娘的茶怎还未好。”
曲烟茗的两颊红晕愈加浓了,强作镇定道:“莫急莫急,我这便泡茶。”目光还不时瞥向高竹寒。
曲烟茗在竹制茶盘中,依次摆开三只茶杯。那茶杯敞口平唇、杯壁斜直、圈足外撇,略带淡琥珀色,底部结晶颇似游丝飞絮,甚是平素简洁。曲烟茗侧耳垂眸,仔细看着一旁壶中清水渐沸。
“若我未曾记错,这套水晶茶具,该是丽国进贡与圣上的,圣上再赐予宰相大人的,这水晶杯晶莹剔透,当是与高洁正直之人相配。”
高竹寒微笑道:“张公子记得清楚,便是因了圣上训诫,今日方取来,与诸同年共勉。”
曲烟茗右手执壶,以低斟回转高冲手法注水杯中至七分满,再轻轻拨茶入杯。茶叶遇水渐渐湿润,芽叶慢展,如同清晨苏醒的花蕾,逐阳而放。
“今日天气新明、同年相聚,不如联吟诗句,权作送春迎夏,诸位认为如何?”
张公子道:“冯公子此议颇为雅致,好景在前、茶香飘荡,若不留于平仄笔端,真真可惜。高公子是主人,便出个首句罢。”
“那我便不推辞,”高竹寒颔首,仰望高阔云天,声音略带悠远道,“坐拥长柳向云深。”
此时,杯中芽叶尽舒,仿佛茶芽重又昂首枝头,碧绿清淡,缓缓晕散淡黄流光,渐沉杯底。曲烟茗起身,恭敬将清茶奉与高竹寒。待放好茶杯,曲烟茗抬眸碰上高竹寒垂落目光,忙颔首退开。
“此句意境辽阔,是为好句。”冯公子不吝赞赏,略略思虑道:“我对‘远望落花埋暮春’,出句是‘燕燕于飞鸣尽没’。”
曲烟茗将茶杯尽数奉与诸位公子,回转落座,重又温水,静静等待。
高竹寒一手轻轻摇动茶杯,才端杯啜饮,道:“这应是碧螺春,轻摇之下,金黄茶汤碧绿澄澈,清香优雅袭人颇有果味,白毫翻飞隐翠,难怪此茶又称佛动心。”曲烟茗闻言看向他,眸中含笑。
“我的对句是‘浴波鸥鸟戏水滨’,还请卢公子来对,是为‘尖荷初露蜻蜓立’。”张公子言罢,轻呷一口茶,不住点头。
曲烟茗待水沸腾,执壶注水至半杯,轻轻投茶,静等茶叶缓慢舒展,再斟水至七分满,方恭敬奉茶。
卢公子笑道:“密藻轻浮鱼虾群。墨色淋漓成旧景。”
“卢公子总是这般言简意赅,写出的文章也是惜字如金,却是一针见血。”张公子赞道。
高竹寒抬手示意曲烟茗将茶奉与卢公子,问道:“敢问曲姑娘,方才所泡之法为上投法,不知此刻为何成了中投法。”
“第一壶茶,茶叶紧结重实,故用上投法。而刚刚的茶叶则较为条索松展,适于中投之法。”曲烟茗笑靥如花,轻声对答,奉完茶后,转身提壶,为诸位公子续水。
“高公子,该你对句。”卢公子提醒道。
高竹寒不假思索道:“对句为‘丹青千里误凡尘’,出句为‘七弦方忆杀伐重’。”
“联诗至此,琴、书、画皆出,单单缺了棋。”张公子摸摸下巴道,“若我未记错,今日的诗宴,该是尚少一人。”
“老荈犹思隐逸真。手谈天星笑久寂。”声音来处,一袭青灰衣衫简朴无华,与满园襕衫格格不入。
曲烟茗执壶之手顿住,抬首望去,正与来人目光相接,喃喃道:“顾余修?”
冯公子笑道:“顾兄总算来了,今日与圣上的这盘棋,下得久了些。”
顾余修深揖道:“西巷商人齐聚等待开市,我骑马绕路,故来迟了,诸位公子见谅。”
高竹寒邀他落座品茗,道:“如此,我便收束此诗,对句为‘当无悲喜看浮沉’。”几位公子点头称赞。
“请教顾公子一盘棋,不知可否?”高竹寒向他道,顾余修礼貌应下。
曲烟茗的眸光,始终黏在高竹寒的身上,不曾离开半分。高竹寒与顾余修落座对弈,曲烟茗轻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高公子能否赢了顾余修。”
顾余修淡定坐着,从容弈棋,与高竹寒皆是不着一语,周围观棋的公子也是默然。相比高竹寒的专注,顾余修则似有不安,低头思虑,几次落子都犹豫不决。
高竹寒的将手中黑子放回道:“顾公子棋艺精深,我难及万分之一。”
“高公子过谦了,高公子棋风稳重,”顾余修顿顿道,“不过,就是有些耿直了。”众人闻言皆是笑称“棋如其人”,随即散开琴棋书画去了。
半鉴来到曲烟茗身旁,待奉茶的下人离开,恭敬道:“曲姑娘,方才莫管家说,今后,曲姑娘便留在府中侍茶罢。”
“留下?”曲烟茗惊奇道,“我今后能在府中,给高公子煮茶?不是,给高府的人煮茶?”
半鉴点点头道:“曲姑娘不必再那样辛苦地起早贪黑、四处奔波了,高府向来不会亏待下人的,曲姑娘放心好了。”
曲烟茗道:“我并非担忧月钱,只是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罢了。”
“其实并不突然,”半鉴笑道,“曲姑娘的茶汤,高府很多人都喝过,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两人正说着,众人先后散去,余下高竹寒与顾余修在廊亭中。
“家父方才着人唤我,就不送顾公子了,在此别过。”高竹寒作揖道。
曲烟茗闻言,刚刚漾在嘴角的笑意重又凝滞,落寞目光追随那抹雪色身影,轻轻叹气。
顾余修还礼,眸光明澈道:“高公子不必客气,今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已然足矣。”高竹寒寒暄离开。
曲烟茗收拾好茶器,随半鉴从薄纱之后转出,望见顾余修又很是躲闪。半鉴道:“我送顾公子出府罢。”将两人礼貌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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