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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夜来闻茶


曲烟茗听得此言,顿时愣住,一手攀住卫兵的刀鞘,喃喃道:“高公子?”
高竹寒伸手将曲烟茗拉得后退两步,见卫兵收回大刀,方松手道:“既然顾公子不愿收,曲姑娘何必苦苦相求。曲姑娘历来清高淡雅,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
“高公子误会了,”曲烟茗慌张道,“我只是不忍见顾公子颓败自伤,他半是方外之人,从来率性而为,不通人情世故。况且,顾公子于我有救命之义、再造之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顾余修抬手拂去眼角泪痕,转过身深深看了曲烟茗一眼,嘴角微扬道:“高公子如此言说,莫非是吃味了?”
高竹寒瞥了瞥一脸惊讶的曲烟茗,负手而立道:“看来,顾待诏不仅孤标傲世,还自以为是。怎么,曲姑娘的倾慕还不够?”
“高公子真的误会了,我与顾公子无半点那样关系。再说了,高公子不也是来探望顾公子的,为何偏偏胡思乱想,如此与方才顾公子编排高公子有何区别?”曲烟茗激动之下,不由得靠近高竹寒一步。顾余修见状,笑意俱无、眸色深沉,定定望着焦急的曲烟茗。
高竹寒道:“曲姑娘莫要生气。既然顾待诏好得很,我便不久留,告辞。”言罢,转身就快步而去,不多时,身影在花树间若隐若现。
“高公子,”曲烟茗急道,将包裹放在地上,就小跑追去。
顾余修怔怔望着曲烟茗的身影消失后,才提起那包裹,放在桌上慢慢打开。黝黑陶罐仍自温热,内中茶汤清香萦绕。顾余修舀出茶汤注入白瓷茶碗中,小口细品,眸光哀伤而宠溺,自言自语道:“多谢曲姑娘。”
眼见高竹寒转入一处花园、踪影忽无,曲烟茗愈加焦急,脚下生风一般急急奔去,待气喘吁吁进得园中,望见宁帝同一干大臣,还有若干宫人,顿时惊住。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私闯经筵。”一身威严紫袍的大臣厉声责问。曲烟茗更加迷惑不解、害怕慌乱,不知所措。
桐亲王缓步而出,似是无意道:“这是御前侍茶曲烟茗,原来张大人并未见过,总该听说过罢。毕竟,茶事诸般礼,与礼部亦有相通之处,身为尚书,不应不知。”
张尚书脸色缓和道:“此为研经论史的御前讲席,小小女子大胆闯入,便是不敬。还请圣上责罚曲烟茗。”众人看去,宁帝却是不动声色,作壁上观。
“张大人,小女子斗胆请问,研经论史可是要清静恬澹,才能窥见那‘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曲烟茗见张尚书点头,续道,“茶事,可于味香之间生发空灵虚静的心境。此心愈加空明澄澈,如同冰雪,可于这般虚静之中与道相融。茶师将此境称为‘天人合一’的‘天乐’境界。”
“经史乃先贤之言,所谓研论皆为启悟灵性,于沉心静气中感悟微言大义。品茶之境,则是品此心回归,心的歇息、心的享受,契合天地、彻悟人生。因此,清心之余,言谈自是心境的驰骋翰墨。品茶论经,笑谈齐家治国、天下长安,当不失为我大宁盛景。”众人缄默,唯有蓦然响起的击掌之声分外零落鲜明。
宁帝击掌之后道:“烟茗姑娘此番言语,可谓掷地有声、胸怀意气,大宁朝女子尚且心有山河,更何况诸位栋梁之臣。还请烟茗姑娘烹茶佐经史。”
张尚书见状,忙安排经筵各事。松墨知晓曲烟茗平日烹茶的用度习惯,便有条不紊地张罗开来。
清风送爽飘落英,日光轻盈闹茸草。稳重帝王、博学臣子,读青史风流,谈岁月巍峨,研荣枯兴亡,论往来古今。茶香飘袅可清心,映衬春光犹清明。一夕研经论史,众人皆是意犹未尽地散去。
一紫袍大臣笑道:“自前朝始设经筵,今该是最为风雅一席。若是可日日与佳人清茶相伴,纵使经史佶屈聱牙,亦可满纸生香。”
宁帝红光满面,闻得此言,微微沉吟,向身旁的松墨道:“请烟茗姑娘到玉明殿烹茶论道。”松墨答应而去。
月色清泠泼墨宫城,玉明殿上灯火繁华。曲烟茗随松墨施施走来,手提都篮,篮中满是白瓷茶器。待曲烟茗见礼后,松墨便默然推出玉明殿。
“烟茗姑娘今日所烹何茶?”宁帝批阅奏章埋首问道。
曲烟茗一边摆出茶器一边答道:“是白片茶,又称玉蕊茶,为大宁东南之地的白茶山所产。那茶园地处高山深谷,晨夕之际云雾散漫,土质深厚肥沃,为得天独厚的茶树生长之地。”
“哦,”宁帝放下紫毫,起身走向曲烟茗,看看茶荷中刚刚取出的扁平挺直、形似兰花、白毫显露的茶叶,问道,“此茶色泽翠绿,为何称为‘白片’?”
“这便是其特异之处。春天时,茶树幼芽呈白色,以一茶二叶为最白,成叶后夏秋的新梢则变为绿色。茶人常称为‘仙草茶’,而当地山民又视春时之茶为‘圣灵’,用来治病。圣上治国,当如医者治病于未病。想来,这玉蕊茶,当是天子之茶。”曲烟茗熟练泡茶,不假思索道。
宁帝微笑落座,伸掌礼后接过曲烟茗奉来的盖碗,细细品饮,道:“汤色清澈明亮,滋味鲜爽甘甜,香高持久,芽叶朵朵可辨,是为好茶。”看看一脸沉醉茶香的曲烟茗道,“白日,烟茗姑娘言品茶的心境,可有等次差分?”
“自然有。品茶用口也用心,应是无忧、舒畅、放松,心无挂碍又悠然闲适,不牵缠世俗烦琐,忘却生活劳顿。茶人品茶,讲求三境。首为不受琐事牵绊的空闲,次为淡泊宁静的清雅,再为知音共饮的美好。”
宁帝右手执盖,轻轻拂去浮叶,呷了一口茶汤道:“若能捧一杯清茶,坐看天高气爽,云卷云舒。想来,物华冉冉,便得失皆忘。”
“若是此时可抚一曲《高山流水》,当是完满。”曲烟茗不无遗憾道。话音甫落,宁帝便起身走到古琴前,两手抚动,古朴高远的琴音响起,仿佛穿云越霞的光华,照彻夤夜。
翌日,天元阁中,顾余修负手伫立,就见高竹寒远远而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待他走近,开口便问道:“烟儿可好?”
“挺好,”高竹寒微微吃惊答道,“看来,顾公子对曲姑娘甚是关心,竟也看穿我此行目的。昨日,曲姑娘误闯经筵,幸好才思敏捷免得怪罪。”
顾余修面无表情道:“我知道。高公子该是还有要说的。”
“昨夜,圣上留曲姑娘在玉明殿,彻夜品茗论道。”高竹寒面色略暗道,“圣上该是为曲姑娘的精湛茶艺与兰心蕙质所倾倒。”
顾余修顿时一脸忧虑,焦急道:“高公子马上去晴明殿,烟儿有难,快去救她。快去!迟了恐生变故。”
高竹寒很是疑惑,但见顾余修这般模样,也不暇多想,转身快步就奔向晴明殿。
晴明殿上,各宫嫔妃齐齐聚集,秋碧穿行其间侍茶续水,皇后端坐其中,脸色十分难看。柔薇跪倒在地,缄默不语,不住发抖。
“这曲烟茗看似清雅闲淡,不想竟是这般心机深沉,口口声声说茶事清静,还以此勾引圣上。”
“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待她何等宠爱,她还不满足,竟要攀上圣上。”
曲烟茗刚刚进殿,就见这般场景,迷茫行礼,正要安抚地上恐慌的柔薇。
忽然,皇后起身快步走来,扬手便甩给曲烟茗一个耳光,生生将她抽倒在地,怒道:“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却背信弃义。你在我身边甚是乖巧,出了晴明殿就原形毕露,费尽心机靠近圣上,终于博得圣上怜惜侍寝是吧。”
“没有,娘娘冤枉我了,”曲烟茗两眼圆睁,顾不得脸颊上鲜红手印大声道,“娘娘明察,我并未侍寝,也不曾想方设法接近圣上。真的没有。”
皇后扬手又是一巴掌,怒气更盛道:“还在狡辩?还在嘴硬?你还有脸回来,是向我耀武扬威?还是给整个后宫看我的丑事?”
“我从未想过攀上圣上,只想让茶事天下皆知,并无其余心思。”曲烟茗不顾一旁柔薇的牵扯阻拦,抬首直视皇后道,“天地朗照,此心可鉴。”
“哼,‘天地朗照,此心可鉴’,你以为这样的豪言壮语就能诓骗我,”皇后冷笑道,“我在圣上身边廿载,什么样的妖娆女子没见过,你这般故作镇定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只可惜,你太过心急,莫忘了,你无名无分,眼下仍是晴明殿的人。”
皇后侧首道:“杖责曲烟茗,一百杖。”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冷气,更有人不自觉道:“一百杖?那岂不是要打死人?”刚刚说出就觉失言,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秋碧令宫人围在曲烟茗与柔薇身旁,略有不忍道:“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别人。”言罢,素手一扬,若干宫人就拉起曲烟茗,拖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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