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玲珑心思
云淡风轻,青山妩媚,日光疏离,安娴静好。
曲烟茗垂手立于昼安身旁,看着周围满满的药材,蹙眉道:“昼大夫所制何药?竟须这许多药草?”
“此药名为‘龟龄集’。”昼安负手微笑道,“龟取长寿之意,龄即年龄,集则集大地精华。自然药材众多,曾为御用圣药,后流传民间。只是,制得此药颇为耗费体力心神,故药力强盛、珍贵非常。”
“鹿茸、海马、蜻蜓、天冬、地黄、人参,当是囊括天、地、人三才。繁杂用料,想来工序也多得很。”曲烟茗道。
昼安点点头,道:“而枸杞、熟地黄、石燕、天冬、大青盐,可谓五色俱全。除此之外,辅料尚有陈醋、黄酒、蜂蜜、姜汁,堪称五味杂陈。”说着,就将曲烟茗带到不远处的山洞旁。
“这是,陈醋?”曲烟茗捏捏鼻子问道。
“鹿茸用晾晒三年的陈醋炮制,公丁香用花椒水浸泡并炒至蒂头有白点,至于熟地黄便是那九蒸九晒。二十八味本草,九十九道大工序,方成一剂龟龄集。”
曲烟茗赞叹道:“本草配伍如同高手对弈,棋盘星星点点,棋子互为因果、唇齿相依、相杀相生,终成千古名局。”
“这中医组方,有君臣佐使之说,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昼安缓步下坡道,“龟龄集中,以‘补中之王’的人参为君药,配以鹿茸等为臣药,有滋阴补血、强筋健骨之效。再佐以海马、苁蓉、蜻蜓等等来助补肾兴阳之功,又佐以枸杞、淫羊藿、菟丝子、破故子、牛膝、杜仲、熟地等,各长其效。”
“这药方,当是以补气固肾、强身健脑为主,配伍养阴、生津、润燥之药,相佐相使、气血双补。如此说来,余修醒来,指日可待了。”曲烟茗笑逐颜开道。
昼安回到药方前道:“姑娘,莫急,这药,虽是工序已过大半,仍是尚未完成。这几日可是要费些功夫。”
又是时日匆匆,龟龄集成药,这日一早,昼安与曲烟茗便齐齐立于顾余修榻边。曲烟茗小心扶起顾余修,将他靠在自己肩头,深情打量,看着昼安喂入药汤,眼中满是明亮期待。
“姑娘,放下吧,我要给修儿用针了。”昼安说着,放下药碗,解开顾余修衣衫,拿起银针。
曲烟茗刚刚安顿好顾余修,就见眼前是他褪下衣衫、结痂落尽的胸膛,不由得两颊飞上红晕,忙转过身去。
昼安瞥了一眼害羞的曲烟茗,撇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些日子,你与修儿形影不离、耳鬓厮磨,早该习惯。”说着,下针入穴。
“我自是与余修情投意合,可是,”曲烟茗努力平复心绪道,“到底,我还未与他说。”
“那修儿醒来再说呗。修儿是此时昏迷,不然该是喋喋不休了。”昼安手捻银针道。
曲烟茗愈加害羞,回身正要辩驳,想想道:“昼大夫这是何针法,怎么与昨日下针穴位颇为不同。”
昼安看看日头道:“此为子午流注针法,子午言时间流逝中阴阳消长之情形,流注喻气血运行、有如流水灌注之意。这针法选穴以十二经脉的井、荥、输、经、合五输穴位主,根据十二经气血流注、盛衰开阖的原理,配合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理论,运用天干地支推算逐日按时开穴的时间,择时针灸治疗。”
“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时八正之气,气定乃刺之。”曲烟茗吟道。
“姑娘知晓这许多,不如做我的徒弟罢,我这一身武功医药也算有个承接,如何?”昼安看着顾余修身上耸立的银针笑道。
曲烟茗用力摇头道:“我还是更喜烹茶。这药草浓味终究太过沉重,不如茶香飘袅。”不久,见昼安收针,上前为顾余修系好衣衫。
等待的时日,安静而煎熬,仿佛迟迟不至的春信,苦煞寒冬中人的翘首以盼。昼安每日除却为顾余修下针,便是采制药草、舞剑练功。曲烟茗依旧守在顾余修榻边,已将昼安的藏书读完数本。
这日,曲烟茗随手拿下一本枯黄线装书,两手捧在眼前、随意翻阅,挡住了顾余修的俊颜。
“此书甚是无趣,昼安大夫怎也收着。”曲烟茗冲着屋外忙碌的昼安噘噘嘴,略略思虑,眸中光华忽淡,怅惘吟道,“此生缥缈似蜉蝣,飞沫空依寤寐求。”
“回首光阴知苦恨,狂风骤雨系横舟。”
“你这咏怀诗,怎看也不似征战之中,路遇十室九空景象的有感而发。”说完,曲烟茗如受晴天霹雳般怔愣,手中书册无声滑下。
顾余修明眸半睁,定定看着一脸惊讶的曲烟茗,目光宠溺怜惜,嘴角漾起满满笑意,于苍白如纸的脸庞上,顿生喜悦欢欣。
“余……余修?”曲烟茗不可置信唤道。
顾余修有气无力却是极十分温柔问道:“你怎知这诗?”
“四皇子啊。”
顾余修极为缓慢地抬起被下的手,轻轻握住曲烟茗的玉手,道:“醒来便见你,真好。”
曲烟茗两手覆上,紧紧相握,顿时泪如雨下,半晌不语。
“你,别哭,”顾余修不知所措,只好吃力抬起另一手,缓缓抹去她两颊水泽,认真问道,“我该如何哄你,你才不哭?”
曲烟茗听他这样言说,忽又破涕为笑,道:“你这棋痴,还是呆子一个。我先知会昼安大夫,他定然高兴。”说着,将顾余修两手放回被中,提起衣裙站在门口,喊道,“昼大夫,余修醒了。”
“什么?修儿醒了?”昼安闻言,从那边山坡上施展轻功飞下,转眼之间就进了竹屋,坐稳后方为顾余修诊脉。
昼安道:“修儿自幼在玄骏寺习武,骨格还是健壮一些,比我料想好些。我以为,过几日,你才能醒来。怎么,佳人在旁,便迫不及待?”
“那是自然,”顾余修不假思索道,“我数月未见烟儿,自是思念不已。”说得曲烟茗两颊越发红了。
“修儿去了广平城,变得油嘴滑舌。”昼安看向曲烟茗道,“天冬和菟丝子已余不多,你空闲便采些罢。天冬你应认得,就是天门冬。”
曲烟茗答应着,飞也似的出去了,又回转门前拿起竹篮,才轻快走上山去。
“安伯怎也不知怜香惜玉,烟儿怯懦纤弱,哪里能上山采药。”顾余修望着曲烟茗消失地方,就要掀被起身。
昼安眼疾手快,一边按下顾余修一边点穴,道:“还怜香惜玉呢,你不知,我给你用的龟龄集中,有多少药材都是她采的,大到君药人参,小到使药菟丝子。这四围山谷,她快爬遍了。你还是躺这里好好想想,如何感念她罢。”
几日之间,顾余修的身子愈加见好,虽是还未能下地走动,却是精神清朗。昼安每日都会将他安顿在竹屋外,让他晒晒太阳、赏赏山景。
顾余修半躺在竹椅中,看着曲烟茗烹茶,眸光无半刻移开,道:“我伤重的日子里,你受了不少苦,我真不知如何感激。”
“若说感激,我欠你的岂不更多。”曲烟茗将陶壶置于小火炉上道,“仅那重开嘉木轩的钱财,我就难以还清。”
“你采来的诸般药草,远贵重于那些钱财罢,在广平城当是有市无价。”顾余修柔和道,渐渐靠向曲烟茗。
曲烟茗笑着挪开身子,看着他不悦神色道:“其实,这采制药方,颇为有趣。譬如白芍,我最喜的,莫过于看昼安大夫手切白芍。”
不远处,昼安刚刚磨完刀,试了试刀锋,便端坐案前,左手执一寸长短、浸润透彻的白芍,右手轻握刀柄。脸色平和的昼安,此刻还静如处子,落刀的那时就动如脱兔,送药切药行云流水、迅疾非常,缓缓闭眸,仿佛冥思禅定,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减,似在静听密集清脆的切药声响。
不多时,一寸白芍尽数化为洁白薄片。昼安小心捧起薄片,正笑意盎然地端详,不想狠狠打个喷嚏,手中白芍忽然四散飞起,如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似无暇梅瓣随风飘落。
“天外飞仙,庭前雪砌。我曾听师父赞叹安伯的切工,不料竟至如此毫巅之间、至臻至美的境界,真是叹为观止。”顾余修由衷赞叹道。
昼安却是两手叉腰,看着散落桌上地上的白芍薄片,摇头怒道:“每次都是这样,我真的不是想看这落英缤纷的模样。”言罢,深深叹气,小心拾拣白芍。
“说来,你此次伤愈,昼大夫功不可没。我们该如何谢过?”曲烟茗合上壶盖问道。
“安伯生性淡泊达观,寻常物什从不放在心上,独独对本草情深意切。”顾余修想到什么,道,“安伯看病,不论病情,却看诚意。你是如何让他答应的?”曲烟茗便将那日的凤凰单枞冷制茶讲与他。
顾余修笑道:“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这样法子。不如,你便为安伯烹煮茶汤、制作茶肴,他该是喜欢。”
“这样大约最合昼大夫的心意。”曲烟茗看向顾余修,犹豫道,“我有一样东西,想等你从北境回来,送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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