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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心如磐石


曲父略略思虑,微笑答道:“由此向西南而去,寻一种千年之前的滋味。”话音甫落,众人皆是迷惑神色。
“爹所说的,”曲烟茗心有灵犀地道,“可是那凌山之中的蒸青绿茶,玉露茶?如今炒青技艺大行其道,这蒸青仿佛早已成了古书中的佶屈聱牙。”
“知父莫若女。幸好还有一些茶叶古老如初,让这煎茶、点茶之法所用的蒸青仍有迹可寻。不然,恐怕只能去丽国重溯源头了。”
晓行夜宿,边走边游,三人打听摸索,再渡江南下,行至凌山山区,辗转几日,才寻得山中村落,在施姓人家落脚。
施母见三人收拾停当,在竹屋中的铁锅倒油炸茶,待茶叶色变蜡黄,加水锅中,并放入葱、姜、蒜、胡椒一应调料,汤水初沸就舀入碗中,再小心添些早已炸好的炒米花、玉米花、豆腐果、核桃仁、花生米和黄豆,恭敬端给来客。
“这是油茶汤,香得很,快尝尝。山中潮湿,吃这油茶汤可驱热散湿,来人定是要吃的。”施母热情道,又两手示意儿子施林帮忙奉茶。施林忙前忙后,始终和善笑着,那笑意里又似乎有着三分憨然。
曲父道:“早闻凌山的油茶汤清香爽口,冬可暖身、夏可消暑,更有提神解乏、疗饥醒酒之效。今日尝到,真是名不虚传。”
曲烟茗捧着热气腾腾的黑陶碗,痛快淋漓地吃了半碗,才问道:“爹,茶之为用,除却起始的药用,便是食用了。不想在山中还可吃到茶。施婶,你也知,我们来此是为寻玉露茶。不知明日,要向何方找茶师傅。”
“茶师傅就住在山上,离这里并不远。”施母忽然脸色黯淡道,“说起玉露茶的师傅,我儿子也算半个。在山上同老师傅学茶,可惜他,他听不见,说不得。”看着施林,长长叹口气。
施林见她这般脸色,领会一般,尴尬笑笑,到旁边准备明日上山的物什。曲烟茗与柔薇相视无言,默然吃茶。
翌日,晨曦未露,雾霭飘荡,笼得满山青翠愈加鲜艳欲滴,半山隐约可见的竹楼仿佛仙人居处,清新缥缈。几人爬山到时,采茶之人恰好刚刚归来,竹扁中鲜嫩芽叶如同明眸善睐的含羞佳人。一位身着粗布衣衫、满脸皱纹、胡须灰白的老人正拣看茶芽。
“老师傅,”施母兴高采烈地唤道,向那老师傅说明来意。
老师傅点头道:“也好也好,山中少客,施林从我学茶颇有年头,今日不妨让同行尝尝滋味罢。”说完,拿起桌上纸笔写下话语,给施林看。施林点头微笑,又向三人腼腆笑笑。
施林跟从老师傅,将竹扁中的鲜叶均匀洒在竹制蒸笼中,不叠不散,上火蒸青。纯白如雾的水汽飘袅而上,裹挟竹香茶香,绕梁不绝。老师傅注视蒸笼,十分悠然恬淡。而施林却是不住点头,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
不过片刻,两人便将蒸笼从火上取下,将茶叶倒在烧好的焙炉上,悬手揉搓、抛散初干。施林认真看着老师傅的一举一动,两掌微微弯曲、掌心相对,将茶叶如捧球般,左右来回推揉翻动,再轻轻揉捻。
两人无言却是默契,先以悬手搓之法初成茶形,又两手交替用搂、搓、端手法,间有抽扎之法,反复搓制,直至茶叶条索紧细、圆整、挺直、光滑,并呈鲜绿豆色时,方是圆满。
半个多时辰后,施林高兴地捧起匀齐挺直、状如松针的的玉露茶,给三人看。曲烟茗早已眼眶微红,端坐桌前,写着什么。施林为众人泡好茶汤奉上。
曲烟茗看着那茶绿、汤绿、叶底绿的玉露茶,将手中白宣递出,并轻声念道:“此茶香气清鲜、滋味甘醇,似出水芙蓉,不负玉露二字,亦不负茶师傅的巧手妙思。”
施林看完娟秀字迹,仍是腼腆又憨憨地笑着,提笔书写。柔薇探身看去,不觉道:“今日可为行家称为茶师傅,很是愉悦。我最喜的,莫过于将不起眼的鲜叶揉作玉露之茶,于青翠之间,感柔软滑嫩,看散似飞花。我虽不能言语,心中却可听到玉露茶的声响。”
柔薇说完,眼含水雾地看向曲烟茗,见她亦是强忍泪滴,微微平复心绪道:“我以为,学茶不过是一份闲逸风雅,从未想过,还会如此予人世事纷杂中的方寸安宁。他做的是玉露茶,又何尝不是温润如玉的人心。”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曲烟茗温声吟道,却是平添几分哽咽。
离了凌山,三人仍是唏嘘不已,对着满山青色,忽然甚是感慨。
曲父道:“你们也不必如此慨然。茶有千种,茶人千万,有靠茶谋生之人,有为茶苦思之人,还有为茶执迷之人。若是无此番游历,既见不得这高山大川,更碰不到人情万象。毕竟,山川也好,世事也罢,皆是缄默不言,无用心体会,便是无深深思虑。无深深思虑,何谈茶心。”
“爹,我和柔薇晓得了。”曲烟茗略带撒娇道,“不然,我们为何叫嚷要出来。对了,爹,我们从凌山出来,就东行而去,是往何地?”
曲父慈霭笑道:“你可记得,你初入宫中,为皇后娘娘泡的是什么茶?”
曲烟茗想想,忽而兴奋道:“可是要去寻那祁红茶?这祁县本来离广平城并不遥远,可惜深处宫中,便是与世隔绝。见惯勾心斗角,却是鲜有至纯素心。”
“我曾在祁县住过些时日,结识一位茶商。此去,便是造访于他。”曲父道。
乘船顺流,东去上陆。江南的夏日悄至,少了春季的万紫千红、东风拂面,多了几分夏浓的熏风徘徊、微热轻烦。东行几日,三人就到了祁县,在县中的茶号江渡坊住下。老板陈尚云见是多年前的旧友,亦是意外惊喜。
细雨初过,夏茶又收。茂密青翠的茶山上,几人布了一方茶席,对青山绿水、云烟浮沉,品饮群芳之最的滋味。柔薇手执白瓷盖碗出汤,动作细腻优雅,神情安宁平和,颇有过尽千帆的云淡风轻。
“若论红茶的香气浓郁高扬,当是祁红为最,无出其右,故有祁门香之称。”陈尚云轻啜一口茶汤,看看掌纹中淡淡的青色,悠然道,“同是萎凋、揉捻、发酵、烘干,出来的红茶仍是香气迥异,再加耗费工夫的十七道工序的精细制作,才成杯中的工夫茶。”
曲父遥望山色道:“我若未记错,你曾依仗家中富裕,曾要随我这贫寒之人流浪。若非嫂子,今日怎会坐拥好茶。”曲烟茗和柔薇闻言皆是兴致盎然的模样,洗耳恭听。
陈尚云看看两位姑娘的笑颜,有点尴尬地笑笑,道:“说来惭愧,我当初的豪言壮语,其实是想逃避这商人身份。士农工商,你那时虽是贫苦,到底是为农。我为商,考不得功名,除却子承父业,别无他法。”
“虽是茶商,你也知,我对陈家祖师,便是创制这祁红的余尚龙余大人,甚是敬服。”曲父缓缓道,“百年之前,这里遍植绿茶,可养活茶农,却是在名茶倍出的江南算不得上乘。余大人罢官回乡,作了商人,见南边诸地因作红茶获利颇丰,便仿那制法,试制红茶。”
“祖师制茶卖茶,收了祖上做学徒,祖上再开茶号江渡坊。时至今日,多少也是一轮沧桑。还好,祁红声名大振,我也讨得薄名安稳。至今犹记,你阻我出走那日,温月冒雨追至江边,责问我为何胆小如鼠。彼时,你们都以为我是富家子弟、一时兴起,唯有她懂我苦衷。”陈尚云看着杯中茶汤,略略平复心绪。
“我晓得,在同为商家子女的她面前,我无话可说,只得沉默。”陈尚云望着远处山间竹屋道,“她说我,学了许多年茶,仍是从未学得如何做个茶人。”
曲父道:“我记得,那时你很是气愤。你的手艺在十里八乡也是小有名气,怎能容得她贬低。况且,你早已倾慕温月。也是因她,才动了考取功名的念头。”
陈尚云仍是望着那竹屋道:“不错。她能追来,我已是意外,不想她如此看低我,说我不仅技不如人,远逊父辈,更无祖师的磐石之心,只知功名利禄,不懂茶人的执拗与淡泊。她说,她到底看错我了。”
“纵使此情无果,还是难忍‘看错’二字。所以,你才放出豪言,说要做个真正的茶人给她看。”曲父笑道。
“后来,我才知,那日她说看错我,不过是激将之法。”陈尚云回过头来道,“如今,她也已精通祁红制作之法,日日都要去茶坊中看看。”
柔薇倾听至此,不由得望着如黛青山,微微出神,眸中渐渐涌起层层雾气,都掩盖在鸦睫之下。
曲烟茗一手支颐,也凝望那云雾中倚山而建的茶坊,一脸歆羡,喃喃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曲老弟,看过祁红,该是会去看小种茶罢,那可是红茶鼻祖。”陈尚云回过神来,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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