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仗势（五）
屋中一时静默了下来。
知蘅挡在苏让与虞钦之间，身形显得格外单薄——可她却寸步不让，一字字反驳道：
“此事尚由司主做决断，还请灵毕真君落座商议才是。”
苏让眯了眯眼，刚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直沉默的止川却开了口：
“麓瑕真君言之有理，生死赏罚自由定数，灵毕真君莫要急昏了头脑。”
他轻飘飘一句话落了地，苏让有再大的不满也不好在时令司发作，只得冷哼一声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知蘅同样落座于他对面，一时间，偌大的屋中只剩一个虞钦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了。
少年脊梁挺得笔直，丁点没有因为方才那一出而瑟缩。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坐在书案后的止川，平静地等待着对方的问话。
止川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少年冷声道：“虞钦。”
止川接着道：“那摘星门的几人，是否死于你手。”
虞钦：“是。”
止川：“你用了何种法子，将几个修仙弟子置于死地？”
虞钦：“用毒。”
止川：“那之后你就将他们埋到了麓霞山附近，而后为了躲避来袭的追兵，哄骗了麓瑕真君乞求她的庇护？”
虞钦：“临时起意，算不得乞求。”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答得可谓是十分顺畅，虞钦丝毫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哪怕是人命关天他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去，完全不顾及身侧苏让越来越黑的脸色。
止川手指敲了敲桌面，而后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闻言，虞钦不动声色地看了知蘅一眼。
知蘅正襟危坐，察觉到少年的视线之后稍一点头。
于是虞钦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再抬起脸时已经换上一副胆大妄为目空一切的傲气模样——他似乎是厌烦极了这蓬莱仙境，厌烦极了那些修仙子弟，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明晃晃的刺。
“他们想来杀我，被我反将一军，技不如人自食恶果罢了。”
“我可从来没有主动想着去杀人，他们那群家伙……我躲还来不及呢。”
说罢，他皱了皱鼻子，故意做出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苏让岂能受了这般羞辱，当即拍案而起厉声喝到：“放肆！”
“我摘星门岂是尔等小儿能信口污蔑的！”
饶是在他这种吓人的音量下，虞钦也毫不示弱地回看了过去，无所畏惧地反唇相讥道：
“天高皇帝远，灵毕真君久居蓬莱，怕是连现如今摘星门是何等模样都不知道了吧！”
“你说我信口胡诌，那你怎知你摘星门的人不是满口胡言！”
苏让登时面色就变了，浑身的戾气瞬间迸发了出来。
“大胆！”
眼见着苏让又要下场亲自去给虞钦点颜色瞧，止川恰到好处地一抬手，只见一股强风将二人隔开，苏让半步都无法向前。
“二位，适可而止。”
他不咸不淡地道。
“时令司乃为蓬莱重地，可不是你二位的演武场。”
知蘅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虞钦，心里暗暗涌现出一个念头来。
自不久前起她便发觉，虞钦似乎是对蓬莱——或是说对仙家有一种异常的排斥感，无论是一开始他拒绝随自己前往蓬莱，或者如今对着苏让的冷言冷语，不由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和仙家有什么过节，才因此与摘星门弟子势如水火。
不过眼下不是细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止川便接着道：
“你说是他们要杀你，那他们为何要杀你？”
虞钦忽然冷笑了一下，幽幽答道：
“想杀我的理由多了去了，看我不顺眼呗。”
这话任谁听了都知道他实在胡说八道，却不待止川再说些什么，虞钦又接上了话：
“不过与其揪着我一人不放，您几位倒不如去摘星门里面查一查。”
“就我逃亡的这些时日来看……摘星门里面说不定有和魔族串通一气的家伙在呢。”
-
少年的话轻飘飘地落了地，而后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在座的三个仙人变了面色。
按理来说他应当并不知晓杨昇的事，那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摘星门与魔族的事情的。
知蘅微蹙起眉心——莫非摘星门与魔族真的有所牵连？
若真如此……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同样神色阴沉的苏让，这事连身为摘星门仙尊的灵毕真君也被满了过去，那可就不是简单就能收场的了。
又或者，苏让知晓这件事，却有意压了下去？
一时间并没有人说话，在座几人心思各异，唯有抛出问题的虞钦无事一身轻一般站立于殿中，心满意足地看着几个仙人愁眉苦脸。
半炷香后，止川才稍整面色开口道：
“此事你可有证据？”
似乎是为了挽回面子，苏让也跟了一句：“片面之词，犹未可信。”
虞钦慢条斯理地换了个站姿，道：“我前些天下山去调查崔府魔气一事，缠斗间划伤了崔家老爷，你们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心里的脉络随着言语也越发清晰起来，少年的瞳光逐渐凛冽，镇定自若地看着面前的止川，缓缓道：
“在他身上的，是和曾经追杀我的那群人身上同样的气息。”
“红色的，令人作呕的魔气。”
-
他或许早该想到这一层。
虞钦手臂上被狼犬咬伤的地方还留着疤，正如当时那个状若鬼怪的摘星门弟子一样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那非人的模样，那诡异的气息，分明就是惑人心智的魔气。
怪不得自己的自那夜后便连连昏睡了好几日，怕也是受了魔气的影响。
崔老爷腹上的魔气倒是点醒了他，这二者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关联。
况且……魔族之人追杀自己，有理有据。
虞钦眼见着苏让面色又阴沉了下去，心情难得大好，目光再转向知蘅时，却是微微一愣。
知蘅端坐在席上，可眼睛却不知何时起一直盯着自己——与她往日无悲无喜的神色不同，此时她的瞳底似乎是翻涌起了些许浪花。
不过视线相交一瞬，她便面不改色地移开了，似乎方才外露的情绪只是虞钦的错觉。
听着凭空又冒出来一个崔老爷，苏让不由得压低了眉头，止川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下源舟城的事情，便再度看向中央的少年。
“若真有此事，的确是不得不重视。”
“只是同样，这依旧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要的是能看得见的证据。”
虞钦看向主座上眉眼清冷的止川，缓缓开口应答道：
“人我已经杀了，证据我也拿不出来，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您自己看着办吧。”
而就在此时，有一仙童传音来道：
“禀司主，霜虹君求见。”
话音方落，却见知蘅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开口打破了僵局：
“证据，来了。”
-
虞钦显然也是没有料到这一出，眼见着另一名仙衣霓裳的女子施施然走了进来，对着在座几人一礼。
“司主。”
苏让看着不请自来的霓霜，眯起了眼道：“证据？证据就是找来另一个仙人做担保？”
知蘅道：“自然不是。”
说罢，她看向霓霜——那人对她点点头，随即冲着其余两人稍一颔首。
“几位，失礼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只见数缕白烟似云雾般缭绕而入，在其面前盘旋一阵，而后霓霜轻轻抬手，白烟散去，赫然露出其下的几具尸骸来！
虞钦第一时间认出了那群死状凄惨家伙——正是被自己毒死的摘星门弟子。
他看了眼知蘅，没想到她真的做到了这一步。
苏让显然也认了出来，站起身来三两步走了下去，他这一动，止川也不得不跟着上前去，以免这位性情暴虐的灵毕真君再受了什么刺激，要当场发作起来。
在一片清净冰洁之地陡然多了几具尸骨出来，别提有多格格不入了。
“我事先确认过了。”霓霜道，“他们被埋下后便也没有人来动过，也亏麓霞山气候寒凉，能将一些东西保存下来。”
“例如……他们身上残存的魔气。”
苏让不言语了，而止川则抬手掐诀，手中凭空出现一根银针来——这东西好比人间的试毒针一般，仙家用它来检测是否有魔气存留。
只见止川将银针探入其中一具尸骨之中，随即拔出在手中端详。
本来富有光泽的银针逐渐被一层不知名的红色所覆盖，而后眨眼间变成浓郁的黑色，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止川两指一捏，将那受了污染的银针碾碎在指尖，说道：
“确实是魔气。”
他看了一眼苏让，铁证如山，灵毕真君也不得不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吓人了。
“灵毕真君不想解释一下吗？”
“无论是他，还是之前杨昇的事……真君最好还是给蓬莱一个交代。”
“否则。”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无论是摘星门，还是灵毕真君您，怕都是要遭受天谴的。”
-
知蘅注意到，听到天谴两个字时虞钦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不过少年掩饰得极好，又抬眼观察起了周遭。
短短几炷香的时间，眼下局势千变万化，他分明只是一介凡人，似乎却将他们这些蓬莱的神仙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虞钦并没有注意到她考量的视线，他只是在想，仙人可真无情。
就算是对着同在蓬莱的仙家，也是如此不近人情。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谁，耳边却忽而听到一阵刀剑出鞘的响动——
只见一阵强压情绪的苏让猛地将佩剑拔出，刀光与寒气刹那弥漫了整个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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