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清修（三）
蓬莱。
“麓瑕真君。”
知蘅脚步一顿，微偏头看去，只见一面生仙人踩着云悠然而落，不偏不倚停在了她五步之远，颔首一礼。
“叨扰了，真君哪去？”
知蘅转过身亦回他一礼，道：“已有几日不去看麓霞山了，今日得了空闲便往遥清池去。”
那小仙了然一笑，道：“怪不得是麓瑕真君，如此牵心凡间的可真是少有。”
知蘅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可有什么要事？”
小仙想起正事来，便收整好仪态道：“是这样，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麓瑕真君门下可还收弟子？”
知蘅愣了一下，答道：“我从未收过弟子。”
那小仙反倒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开口解释道：“可在下听闻麓霞山上已是开设学堂，网集各路弟子修习仙法……”
知蘅了然，不由得无奈浅笑一番。
“哪里有什么学堂，不过是传开的谣言罢了。”
自她默许小曲暂住在自己的供庙之后这小姑娘就总是嚷着要报恩，可知蘅人在蓬莱始终见不着一面，她便追着化冰成雪问有什么法子能报这救命之恩。
俩小仙童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思来想去便把虞钦给推了出去——虞钦跟着荆云门四下除妖，随口便给她提了个意见：
“费那么多事做什么，要是真有那心就给仙君多找些信徒来，你瞧瞧那麓霞山的供庙都破成什么样了。”
他本是无心的一句话，没想到小曲竟然真的和明家那两个姐弟操办了起来，有了源舟城明家的加持，竟也真叫他们在麓霞山上建起了一个小小的书堂。
——只不过麓霞山天寒地冻，哪里比得上山清水秀的云青山之地，收来的人也大多是流离失所的孤童，有无修仙资质尚且不论，光是养活他们就够花力气的了。
好在知蘅也不是什么撒手不管的逍遥神仙，时不时地给山上弟子送些补给，这一来二去，麓霞山上的书堂还真办下来了。
虞钦人在荆云门，却是被挂了个大师兄的名号，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接受这件事。
知蘅简短解释一番，那小仙才反应过来，连道两句“失礼”，开始给自己找补道：“在下门下新收一仙童，似是有些资质，又与北方之地投缘，这才想着……”
知蘅知晓了他的意思——论起来司管北方之地的神仙拢共也就那么几个，位高权重的对方一介小仙也攀不上，兜兜转转只能跑来寻自己，到头来也落了空。
她瞧出了端倪，便给对方找了个台阶下，道：“化冰成雪也跟了我有段时日，若真想修习仙法，不妨寻他们，也是好的。”
那小仙顺着她的话道：“真君说的是，回头便备上好茶请二位小仙家来寒舍一叙。”
知蘅颔首应了，便准备告别离去，那小仙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又把人叫住了：
“听闻真君这几日休息不安稳，在下这里有些安神香，真君不嫌弃的话也请拿去。”
知蘅身形一顿，垂眸轻声道了谢。
这几日人界魔障横生，远在蓬莱的知蘅也过得不安稳。
她已有数十年不曾做梦了，只是最近总是在闭目养神的时候被梦魇缠身，陷入冰冷刺骨的黑暗之中去，每每惊醒便是一身的冷汗。
霓霜来瞧过她，也说不出个缘由来，只能推测是下凡沾惹了凡尘，让她放宽心歇着便是。
只有知蘅自己清楚，这哪里是什么凡尘惹得事情。
凡尘俗世的事情再多，她又如何会梦到那远古大魔的身形？
是的，在她一介小神仙的梦里，出现了远古大魔的模样。
知蘅不知晓其中缘由，但只知此事如若流传出去如何也不算个好事，故而自己压在了心底不说，只是近几日那梦魇愈发缠人起来，她才不得不去时令司寻止川要个法子。
止川为她沏了一杯茶，不疾不徐地推过去，道：“镇石松动，魔障横生，你梦到魔物或许是此等缘由。”
“不过梦到远古大魔……还着实是没想到。”他挥挥手招来一卷书册，搁在膝上翻动两页，找到了什么之后便撩起眼皮来瞧知蘅，道：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许多，但约摸是被魔气袭扰的过，麓瑕真君不妨想想最近可有接触过什么身带魔气之人。”
直到从时令司走出来，知蘅也想不出自个儿周边哪里来的魔气。
她深吸一口气，又叹气似的吐出去，漫无目的地看向时令司下层层云霭——白云薄雾自在翻涌着，将其下危机四伏的三千水笼罩地严严实实，瞧上去是一片风平浪静。
她对着那云霭发呆，脑袋里勾勒着梦境里大魔的模样。
那魔物身形巨大，周身覆盖着浓郁至极的猩红鬼气，只一双兽眼是通透的金色，瞧不出一点杀意。
它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知蘅的梦里，无悲无喜地与自己对视着。
怪哉。
她于是不想了，召来鸾车便去寻霓霜。
虽说人是在蓬莱，但有关郑辰的事她也没轻易放下——毕竟死了一个自己所谓的远房表亲，按着俗规她也该管一管。
有小仙劝她，她已经远离凡尘成神仙了，哪里要去管这些东西？
可知蘅不这么觉着，她自打飞升的时候就是特立独行的那个，偏生选个无人问津的极冷之地，也定下了她顽冰一样不轻易融化变改的心性。
既然一开始就插手了，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苏让依旧在自个儿的飞火宫里禁足着，毕竟三年不短不长，对神仙更是弹指一挥间。不过这一弹指的功夫，人间界便风云万变。
-
知蘅到的时候，霓霜正对着一沓子书信叹气，她上前去瞅了一眼，不由得挑挑眉。
“这些是上个月的？”知蘅问道。
霓霜敲了敲那写得工工整整的信件，答道：“是，那荆云门的孩子又写了这么一堆过来。”
她口中的“孩子”指的便是余襄。
自打御溟元君与时令司联手来调查此事后，荆云门每月便会送上人界魔气动向，负责整理记载这事的便是余襄。不过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一天拆成两天使，写的东西那叫一个滴水不露，恨不得把隔壁城中哪家戏子又唱了一出神仙戏也交代上去。
知蘅难免失笑，开解道：“是个心细的。”
霓霜苦笑一声，而后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这边还收道一条消息，是源舟城那边的修仙世家上报来的。”
知蘅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霓霜蹙眉道：“说是当年李磬的佩剑出现在樊都了，不过不知真假，若当真有此事……那这剑我们还是收回来的好。”
知蘅思忱一番，道：“棠溪剑认主，就算是落入不轨之徒手里也不会被用来为祸人间，不必过于忧心。”
李磬的佩剑名唤棠溪，乃为千年寒铁所铸，刀身轻盈凛冽，相传他从不轻易将此剑出鞘——棠溪但一出鞘，便是要见血才收。当年李磬便是带着这一把神兵击退妖魔，令众邪物闻之色变，不过自从他退隐不出后，这剑的去向也逐渐成谜，到最后随着他的主人一般不知所踪。
但哪怕是如今也可以确认一点，棠溪剑乃是稀世少有的神兵利器，更是斩杀过无数妖魔鬼怪，倘若真叫那些魔物夺去了，确实是人仙两界的一大损失。
霓霜道：“话虽如此，但这东西太危险，还是不要冒这个险的好。我这便给余襄通知余襄，叫他去樊都一带时顺便调查棠溪剑一事。”
听她提到了余襄，知蘅便问道：“虞钦……他可与余襄同行？”
“当是同行的。”霓霜答道，“怎么？有什么口信要传吗？”
知蘅本想答“没有”，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又被她给咽了下去。她垂眸思索片刻，最后轻声“嗯”了一句。
不知不觉间已然三年了。
她人在蓬莱清修，而虞钦也在荆云门忙得脚不沾地，二人只能通过化冰成雪两个孩子传话。
虞钦一开始确实是和她赌过气，话也不愿意说上两句，可到后来俩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不言不语的交流形式，到头来三年间正经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当年的小少年长成什么样了呢。知蘅魂游天外地想着，没注意到在一边备好纸笔准备写信的霓霜——霓霜左等不来她的话，颇为疑惑地瞧了一眼，便看见知蘅一副心神飞出去的模样，难免失笑提醒道：
“麓瑕真君？可是在想什么长篇大论吗？”
知蘅回过身来，打定了主意一般对霓霜道：“不必麻烦了。”
霓霜疑道：“嗯？”
知蘅道：“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人界，正好调查了棠溪剑的事情。”
霓霜愣了一愣，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感情知蘅是在蓬莱坐不住要准备亲自下凡去了。她赶忙劝道：“这是哪里的话，虽说棠溪剑珍贵，但也是人间事……”
知蘅答道：“我只是下去看看，不插手些什么。”
霓霜看着她，仿佛在用眼神说着：这话你自己信吗？
知蘅自个儿当然不管那些信不信的，她打定的主意旁人向来难改，霓霜也知晓这点，故而也不多费口舌，因叹道：
“如此……便劳烦麓瑕真君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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