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樊都（二）
芸河县无论何时都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和源舟城压根比不了。虞钦在县中绕了半天，终于用一枚荆云门门派玉佩钓上来个愿意说话的。
他从来不在意那些修仙弟子视若至宝的门派标识，说给就给了——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虞钦更偏好于能对自己有点用处的情报。
那收了玉佩的跛脚樵夫抓着玉佩左瞧右看，绷紧了面皮不做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殊不知这副模样更滑稽可笑——虞钦一手撑着下巴瞧他，指头敲了两下茶馆坑坑洼洼的桌面，道：
“茶也吃了，玉佩也给了，说说看你在那林子里看到了什么？”
跛脚樵夫“哎呦”几声后轻手轻脚地把玉佩收回了怀里，眼珠子滴溜溜地又在周遭吃茶歇脚的人桌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道：“这不……饭还没吃呢，小哥你饿不？”
虞钦：“……”
他心说我不饿，现在还有把你拎起来损一顿的力气。
于是他眉头微蹙，满脸不快地抬起手——唤了店小二来。
一炷香后，两人面前的桌上摆满了蒸炸煎煮的各式小菜，虞钦面无表情地看着樵夫左手鸡腿右手包子狼吞虎咽，仰起头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回去记在余襄账上吧……
见他这样，跛脚樵夫终于是良心发现，咽下嘴里的一口后道：“诶，小哥你有所不知，俺们这芸河县邪门哟，这两天那林子里还闹鬼呢。”
虞钦把视线转回他身上，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鬼奇得很，俺们好几个人都见过了，只在月圆之日出来。”
“就前两天，俺去打柴的时候，在那林子里头就见着了。”樵夫往前倾了倾身子小声道，虞钦条件反射地后仰几分，还是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一股大蒜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心里刚刚腾起的一点食欲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见着真的了？”他往边上坐了坐，问道。
“真的！”跛脚樵夫极力压低声音道，“飘着走的那种！都没动静的！俺看他是个年轻的模样，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落了个这下场。”
虞钦来了几分兴趣：“年轻模样？”
“对，挺年轻的。”樵夫道，“俺吓坏了，就躲啊，躲在树后头看他，结果就瞧见他往灵泉那边去了……小哥，你说这鬼是不是要借灵泉成精啊？”
虞钦沉吟一阵，忽而冷笑道：“成不成精我不知道，反正当人的时候是挺精的。”
跛脚樵夫“啊？”了一声，却见虞钦站了起来，方才周身百无聊赖的气场被一扫而空——他掂了掂手里的嘲风刃，兴致勃勃地问道：
“今天也是月圆之夜来着吧。”
然后他也不等对方回答，迈开步子直接朝着林子方向走去，丝毫不顾身后樵夫的叫喊声。
虽然早有预料郑辰会出现在灵泉附近……不过没想到他这么耐不住性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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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他好像已经有一段时日不涉足蛊毒之法了。
荆云门可是名门正派，自然是看不上这些下九流的路数，厉睛明里暗里地提醒过他几次，叫他收着些，别到时候真惹出什么大祸患来。
虞钦一开始才不放在眼里，每当余襄跟他念叨起这件事的时候总他是留给对方一个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后脑勺。
不过到后来约摸是真的被他们不厌其烦的念经念烦了，他不再明着鼓捣那些瓶瓶罐罐，住他隔壁的荆云门弟子也终于松了口气，不用担心自己哪一日被突然跑出来的毒蛇毒蝎子咬上一口。
虽然虞钦也说过，自己练的是毒，他才不搞郑辰那一套蛊虫降头的东西，不过也从来没人听过——正如他自个儿说过的一样，蛊毒本一家，都是被旁人所避讳的。
不能明面上炼毒，他就将注意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各种歪门邪道的阵法秘术。
他像是生来和正道不对付，学这些东西那叫一个天资聪颖，余襄一个不留神就叫他学了个得心应手，末了只能对着虞钦长吁短叹，说幸好他入了荆云门，不然指不定怎么为祸四方呢。
可虞钦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歪门邪道，他眼前总是出现那个牵着自己手的妇人模样，那人俯下身来一株一株教自己分辨药草毒花，耳侧依稀听得脖颈上银饰相击的脆响。
虞钦睁开了眼。
风声簌簌，月在中天。
梦到了过去的事情，他躺在树枝上瞧着月亮发呆——今夜难得的没有层层厚云，皎白的月光洋洋洒洒地倾泻到整个林间。
白色的，遥远的月亮。
他似乎是联想到了那个同样一袭白衣的蓬莱仙人，缓缓伸出手去抓要眼前的圆月，最终握在手里的只有一截毫无温度的月光。
他将那截月光攥紧了，轻轻搁在胸口，如同感受到了冰冷的重量在心口堆积似的。
……该干活了。
林中似乎响起了什么动静，虞钦歪头瞧了眼树下画着的阵法，嘴边慢慢挑起个笑来，一翻身从树枝上跳下，正落在阵法中央——只见他着地一瞬周遭便忽而亮起荧光来，自那曲曲折折的阵法中浮动翩跹，最后凝结成一缕似有似无的线，指向了林中的某个方向。
找到了。
他将嘲风刃握在手里，头也不回地随着那线走进了幽暗可怖的林中，七拐八绕地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而后倏然之间，那泛着荧光的线左右一晃，断了。
周遭不知何时连月光都藏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虚虚晃晃的树影摇曳。
虞钦站定抬头，打量了一下周身要把人吞噬了的黑暗，抬手捏了个最基础的火诀来照亮。谁知火光腾起一瞬，一张惨白的大脸猛然扑在了他眼前！
虞钦飞速向左一踏，堪堪与那来路不明的吓人玩意擦了个身，可不待他站稳脚跟，又见一条满是血痕的手臂蓦地飞来，大张着手指要折断自己的脖子——
他小声“啧”了一句，目光不觉流露出鹰隼般的狠厉，眼见着那手臂只离咽喉三寸，虞钦骤然出刃，嘲风刃寒芒一闪，那作孽的手臂便干脆利落地断成了两截。
可到这还远未结束，越来越多的断臂残肢自黑暗中涌现出来，如弦上箭矢般瞄准了虞钦，场面别有多骇人了。
虞钦皱起眉环视一圈，大难临头了还冷冷嗤笑道：“这种吓门外汉的东西，也亏得你敢拿出来……”
说罢，他便再不顾那些颤动可怕的断肢，一扭脑袋奔入浓郁至极的黑暗中！
一瞬间，数十只断臂残肢如离弦而来，“咯啦啦”的骨节摩挲声不绝于耳。
虞钦没那个精力和它们耗，调动着脑袋里为数不多的术法记忆，两指一并口中念念有词，召出火焰绕身，竟叫那些来袭的断肢无法近身。
而他本人也借着火焰的微光，将视线凝聚在一处翻涌着黑色浓雾的不起眼角落，傲然一笑后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中的嘲风刃，用足了力气朝着那浓雾刺去——
刀刃触及一瞬，只听风声蓦然猎猎，周遭黑暗激烈翻腾，随着断臂残肢“呼啦”一声倏尔逸散，月光这才不疾不徐地姗姗来迟。
虞钦从地上拔起嘲风，略带不屑地抬脚辗了辗被刺穿了的黄符，冷笑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玩意了，现在还拿来对付我，看样子我是被小瞧了不是？”
那黄符上笔走龙蛇地绘着密宗术法，看样子方才那惊惶惶的一出丧戏就是它的手笔。
“找错人了啊。”虞钦笑道，“这东西我可太了解了。”
他边说着，边朝着一处走去，不过三两步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汪幽蓝静谧的泉水。
那泉水突兀地嵌在森林中，周遭的草木竟是无一例外地枯萎濒死，而月光下的泉水却是格格不入地泛着微光，不用挨近了都能感觉到其间流转的丰沛灵气。
虞钦却只是草草扫视了一眼灵泉，视若无物一般地移开视线，目光定在泉边的人影身上，眯起眼道：
“可叫我好找。”
那人影似虚似实，风一吹就要飞走了似的，他转过身来与虞钦对视，眉眼间瞧不出喜怒。
“你倒是……有几分本事，能一路追到这来。”
人影——郑辰缓缓道，“我还当你们都嫌樊都污邪，都不乐意来呢。”
虞钦没和他废话的打算，手中嘲风刃一转便指向对方：“你是打算被我活着带回去？还是死了埋在这？”
郑辰面无表情地听罢，垂眸看了看脚边枯死的野草，忽地轻笑道：“哦，嘲风刃，怪不得。”
“我早该想到的……”他掀起眼皮来打量虞钦，“这世间能调动嘲风刃的又有几个呢？无非是和那位有关系的……”
话音未落，却见虞钦的身影转瞬间出现在郑辰面前，二话不说挥臂刺去！
郑辰早有准备，电光火石间向后一跃，刀风擦着衣袖掠过，狠狠砸进了满地枯草里，霎时扬起一片折枝断叶。
虞钦不知怎得面色十分冰冷，干净透彻过了头的瞳孔如同追击猎物般死死盯着郑辰，任何人情温度都褪了个一干二净。
“话太多了。”他冷冷道，调整好姿势后毫不犹豫地再出第二击——“现在你没得选了。”
郑辰饶有兴趣地露出笑来，如同看穿了虞钦动作般不紧不慢地躲避，道：“看来我猜对了，你这是要急着杀人灭口？”
他撂下一句话后忽然扬袖，虞钦心下一惊后条件反射地侧身躲避，只见几只巴掌大的飞虫朝着自己扑来——他一刀一个利落地解决，而郑辰却逮着这个空子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虞钦心里腾起冰冷的怒火来，运气于足全力追赶，一人一魂在林中穿梭来去，竟是谁也近不了谁的身。
而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郑辰略带讥讽的声音：
“你要是还想追，就跟着来罢。”
与此同时，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竟是传过了层层密林，抵达了林子的另一端。
而在密林的这一端，赫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城池，巨石砌砖巍然而立，城楼两侧竖雕龙玉柱，撑起其上飞天斗拱，房脊之上盘踞着石雕巨蟒，竟是宛如生物一般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虞钦，口中利齿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哪怕没有任何标识，但这叫人不寒而栗的气场便昭示了此地的名号。
——不辨仙魔鬼怪，游移万法之外处，乃为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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