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池渊(四)
把人带到后,木笙便打着哈欠离开了,走之前还扭过头来上下又把知蘅打量了一遍,末了笑得意味深长。
了风若无其事地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便引着他二人落座,见着还是满脸戒备的虞钦时笑道:
“别这么紧张,为表诚意,我先透露给二位一个消息如何,不收钱。”
他慢悠悠地沏了一杯茶,道:“最近有一白衣人总是在芸河县附近晃悠,见着与魔物相关便要动手斩杀,行事残忍至极……”
知蘅一愣,对上了风玩味的视线后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这个人……消息还真的是通达至极。
“两位,是奔着他来的吧。”
他微微一笑。
虞钦知晓和他打哑谜也没用,倒不如直接开门见山,于是道:“你说个价吧。”
了风赞许地点点头,道:“是个上道的——不过我方才说了,这只是为表我的诚意,不会收你们什么的。”
“据我所知,那白衣人确实是当年手持棠溪剑大杀四方的李磬。”
话音悠悠落了地,虞钦的面色倏然变了。
知蘅道:“李磬还活着?”
了风手指敲敲桌面,道:“他不该活着,可是他却出现了,奇怪啊……”
知蘅看向虞钦,只见黑衣青年紧皱着眉头垂眸盯着桌子,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她犹豫一番,最后还是试探性地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透过微热的手掌传递到了虞钦心底——黑衣青年深吸一口气,道:“他已经死了,绝不可能活着。”
“当然。”了风道,“这话由您嘴里说出来是最有效用的。”
他忽然站起了身,道:“不过,我这儿倒是有个有趣的东西。”
只见了风去自内室取了什么出来,而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知蘅和虞钦皆是一惊。
知蘅睁大了眼,喃喃道:“棠溪剑?”
虞钦则直接站起了身,低声质问道:“你怎么拿到的?”
了风悠哉悠哉地将棠溪剑搁在手中摩挲了一番,道:“这个问题嘛,就不在我的诚意范围内了,要加钱。”
虞钦咬着后槽牙嗤笑一声:“那你的诚意还真是轻贱啊。”
了风也不恼,只是将棠溪剑递到了虞钦面前,道:“话先别说那么早,我这不过是想把棠溪剑……物归原主罢了。”
虞钦盯着眼前的棠溪剑看了一会儿,末了面无表情地把目光移到了风脸上:“哪里来的原主,和我没关系。”
了风笑道:“我猜着你也要这么说,所以还准备了另一样东西。”
只见他自衣袖中取出一掌心大小的琉璃瓶,一手拿剑一手拿瓶,向虞钦抛出了两个选项。
“你们一直在追查的郑辰的魂魄,我捉到了。”
话音方落,满屋皆静。
知蘅看着那平平无奇的琉璃小瓶,道:“他的魂魄在这瓶中?”
了风含笑点点头。
“之前与虞小公子商议过的,我帮你们捉拿郑辰,而你要付给我的嘛……”
虞钦瞧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心里翻上一股恶寒来。
果不其然,只听得了风缓缓道:“我想要你接受这把棠溪剑。”
虞钦:“……”
他沉默片刻,忽然扭头看向知蘅,问道:“仙君,你怎么想?”
知蘅:“……”
黑衣青年的神色隐没在额前的发里,并看不清表情——不过知蘅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自己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就会决定对方是死是活似的。
她思虑良久,最后道:
“郑辰可以再捉拿,棠溪剑是拿是放,你自己决定才是最重要的。”
了风饶有兴趣地看他两个人。
虞钦逼近了一步,道:“不……我就是想听仙君你的想法。”
他撩起眼皮来看知蘅,灯火下一双明亮的瞳孔收尽了烛光。
“你想让我怎么做?”
知蘅看着他瞳中跳动的火焰,似乎是一眼瞧到了平静薄冰之下隐隐跳动不安的肆意——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虞钦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想拿那把剑。
简直是要疯了一样,想要大闹一场。
知蘅蹙起眉:“你……”
了风突然打断道:“不必如此纠结,我这儿正好也有些事情想问问这边的麓瑕真君。”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号,知蘅望向朝着自己走来的了风,道:“什么?”
了风却直接将剑塞到了虞钦手里——虞钦眼皮一跳,条件反射地一抓剑鞘,结果一时间是扔也不是放也不是,于是就僵在了哪里。
了风道:“麓瑕真君不是很好奇……那个金色瞳孔的大家伙是什么吗?”
知蘅盯着他:“你知道?”
了风道:“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不少——您体内的那个,可是个不得了的大家伙。”
知蘅反问:“不得了?”
了风道:“是,有多不得了呢……”
他装模作样的思索一番,而后兴味盎然地一勾嘴唇,轻描淡写地道:
“大概,也就是魔尊一缕残魂的程度。”
知蘅:“……”
虞钦:“……”
-
不知道愣了多久,知蘅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虞钦正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紧皱着眉心看向自己。
知蘅眨眨眼,颤抖着呼出一口凉气,这才从方才了风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缓过神来。
——魔魂?自己体内?
怎会如此?
“仙君。”虞钦忽然伸出手去,捉住了知蘅搁在膝盖上紧紧攥成拳的手——被青年人微热的体温一激,知蘅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浑身冰冷。
“冷静。”青年手指用了些力气。
他眼中分明有和自己一样的疑惑不安,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半跪在那里抬头看她。
甚至没有问任何问题。
这近乎是一种残忍的信任。
知蘅张张嘴,干涩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了风一手摩挲着下巴,在衡量着些什么似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随即道:“这样,我让您亲自去会会他如何?”
虞钦头也没回,道:“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没什么。”了风答道:“只是觉得……会蛮有意思的。”
“况且,麓瑕真君不想亲自去瞧瞧自己体内那魔魂究竟是几斤几两吗?”
了风暧昧地笑笑,道:“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
虞钦正向开口和他掰扯一番,知蘅却突然开口道:“怎么看。”
虞钦一惊:“仙君?!”
知蘅长长出了一口气,苦笑一声道:
“我或许……已经有所预料了。”
虞钦:“……不行,万一那魔魂暴起了怎么办。”
了风打消了他的顾虑道:“不用担心,他要真有暴起的本事早就把麓瑕真君吃干抹净了。”
虞钦扭头瞪了他一眼。
-
知蘅现在心底是一片麻木的平静。
她脑袋里曾冒出过几个否定的声音,到头来都是如同讨价还价般的不讲道理,自己同自己掐来打去,什么都没剩下。
无论是狞煞,还是嘲风刃,冥冥之中似乎都预示了她与魔气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不过来的居然是一位被奉为魔尊的大客人,这可是叫人始料未及。
她忽然有又想起了当年源舟城故居的那个古旧的丹鼎,自己无心之间竟使其燃起了火焰。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知蘅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下蓬莱是回不去了,三千水非得把她拉下十八层地狱去。
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办法。
知蘅深呼吸两三番,脑袋里还是乱糟糟的。
活了百年的仙人终于乱了心境,近乎是有些焦躁地想剖开心肺,瞧瞧这个害人不浅的魔尊是不是正悠然自得地在她体内睡大觉。
她身居蓬莱,本便是与魔物水火不相容,见着了是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如今竟是在自己体内凭空出了魔魂,活像是老天要引着她自戕于麓霞山中。
不过……自始至终,虞钦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黑衣青年好像是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吧,他一点都不平淡,瞧那个几乎要把棠溪剑捏碎了的力道。
了风取了朱砂来,两指搁在上头不知念了什么咒法,只见那朱砂之上猩红一闪。
“一个很简单的法子,进到麓瑕真君的灵识之境里去,和那魔魂面对面聊上一聊。”
了风用朱砂在知蘅手背上一点,落了个红彤彤的印子。
知蘅问道:“樊都之内不是不能动用灵修吗?”
“确实不能。”了风笑答,“但这也不是什么需要灵修的法子,歪门邪道而已。”
而就在这时,虞钦不发一言地也把手伸了过来。
知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虞钦撇了下嘴,道:“万一出事了还能有个照拂的,而且……歪门邪道我最熟了。”
他冷冷看了一眼了风,目光里隐隐藏着刀子。
“他要是做什么小动作,也要有个人能及时发现。”
了风耸耸肩。
“既然如此。”他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那不如带上棠溪剑,毕竟这把剑可就是当年李磬用来击退魔尊的神兵啊。”
-
随着了风口中念起模糊不清的咒法,知蘅与虞钦两人眼前均是渐渐被黑暗吞噬,随后失重感忽然袭来,宛如飘在空中般上下浮动。
蓦然,眼前亮光一闪——
两人脚下传来大地的厚实感,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寒风碎雪,简直要将人的四肢百骸都侵入的寒意不由分说地召回了所有的感官。
虞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是……”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发觉脚下是一层高至脚踝的积雪。
知蘅则向前走了一步,喃喃道:
“麓霞山……”
白色的,纯洁的,没有一丝污染的冰天雪地。
同样,死寂的,冰冷的,毫无生机的一片荒芜。
目之所及处除了厚厚的积雪便是堆叠的云雾,白色无边无际地蔓延了整个土地,再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
——这地方太孤寂了。
虞钦看向知蘅单薄的背影——仙人不知何时又换回了那一身雪白的衣裳,恍惚似与天地一色,衣袂翻飞间宛如悠悠然乘风而去。
他突然想伸手抓住知蘅,将她从高不可及的蓬莱拉回来。
拉回到自己触手可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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