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难归(二)
木笙坐在池渊楼顶,半眯着眼睛打瞌睡。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铃铛的脆响,白衣仙人不知何时也站到了他身边——一袭月白无暇的衣裙在这黑漆漆一片的樊都里实在是乍眼得很。
他睡眼惺忪地仰起脸来看知蘅,只见她眉头紧锁,嘴角也被低低压了下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木笙大概能猜出了风与她讲了什么,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道:“老头子说的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您啊听听就好。”
知蘅低声问道:“了风当年立下的门派叫什么?”
木笙想了想,道:“好像是叫什么开阳门的……不过自从一夜覆灭后也没人再提,现如今去人间问也不会有人晓得了。”
他伸手在半空中比划两下,像是画了个地图出来:“开阳门地方偏,在当年魔域通人间界的必经之路上,门内规矩就是誓死守住这条要道,牢牢卡在这个关口,不叫魔域之人流入人间城池。”
而后他耸耸肩,半是无奈半是嘲讽道:“可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档子事。”
那档子事——知蘅从了风口中知晓了。
了风曾经贵为蓬莱仙尊,乃是和御溟元君平起平坐的位高权重之仙,却少有蓬莱孤高心性,没事便爱往自家门派里跑,一来二去,便有了一众忠实的信徒。
他亲自授业,点化凡民,更是每每立于弟子之前与魔族对峙,开阳门守着两界要道竟有百年无风波。
只是天不遂人愿,魔尊兴风作浪,魔域之人四处惹是生非,彼时李磬尚未出世,仙人魔三界纷争不断,蓬莱仙家亦是下凡来参与战斗,了风自在其中。
他死守开阳门,护得身后人间一片安宁——可别处尚且动乱,蓬莱一道旨意降下将他遣去了千里之外的三千水支援。
开阳门门派历史悠久,又有百年镇守经验,了风本是无甚担心离开,可谁知那魔尊趁着这个空隙兴兵来袭,数以万计的妖兽魔兵如潮水般侵犯而来。
“我本来可以回去的。”了风如是道,“可是蓬莱将消息压了下去,执意把我召回了三千水前,扔下我的弟子门派——就只为了阻挡来犯蓬莱的魔族。”
“我是在第三天才知道的这件事。”他平淡道,似乎已经被岁月冲洗干净了怨恨,可知蘅看得出,了风眼底冰冷的怒火是历经千万年都不会消散的。
“他们几乎都死了,无聊男女老少,我座下的所有弟子,一具接一具,累累尸骨摞成尸山,我拼了命地想回去,可蓬莱无论如何也不放我——就是因为他们怕,怕自己安居一隅的仙岛糟了魔族的摧残。”
“我最终还是一意孤行回到了我的门派去。”了风道,“我的弟子们死了,就由信徒顶上,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倒在那里,到最后一个也不剩。”
一个也不剩。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周身浮动着刺骨而危险的气息。
“哦,对了,蓬莱还为了绝除后患,将那条两界要道封闭了。”
了风摩挲着已经凉透了的杯壁,垂下眼帘收去所有情绪。
“他们拼死争取来的那点时间,都用来给蓬莱仙人们运输移来巨石小山,然后……轰——”
他食指一用力,将茶杯推翻了,里头冰凉的茶水倾泻而出,乍眼铺满了整个茶案。
“仙人们啊,把所有东西都压在了下头,堵住了路,埋住了罪证。”
-
御溟元君正是当年做出这些决定的首席,自然是知晓所有的内情,知蘅暗道也难怪她对了风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了风说完这些往事后便若无其事地起身,平缓道茶凉了,他去重泡一壶,麓瑕真君可以自己理一理这些陈年旧账。
见他“善解人意”地给自己留了空间,知蘅便顶着沉重的脑袋寻到了木笙——他或许还知道些别的事情。
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旧事,更无权判定谁对谁错,脑袋里搅成了一团浆糊,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木笙散漫地坐在屋顶边沿,道:“听说老头子曾经去蓬莱大闹过一场,最后被剖了仙格,扔进了……那什么水里?”
知蘅沉声应道:“三千水。”
木笙“哦”了一声,接着道:“对,三千水。”
“他当时爬到樊都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半死不活就剩一口气了,樊都里的人都懒得正眼瞧他。”
“至于他后来是怎么争下这池渊楼的,我就不清楚喽。”他打了个哈欠,“那家伙走一步看十步,迟早要脑力耗尽早死了。”
知蘅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人间为何再无开阳门记载?当年如此惨烈的事情……不应当。”
木笙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当真想不到?”
知蘅垂下眸,须臾后喃喃道:“蓬莱……”
木笙道:“对,蓬莱——那群仙岛上的家伙好生精通颠倒是非敷衍搪塞的本事,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给糊弄了过去,甚至有一段时间,人间界都愤恨开阳门,怨他们没做好本职,连一条路都守不好。”
自此再过百年,人世间便再无开阳门。
木笙撑着下巴又闭起眼来,道:“反正老头子的信徒弟子都死光了,也没人有那份闲心替他平反说话——哦,他自个儿还生死难料呢。”
知蘅呼出一口冰凉的空气,亦是疲惫地阖眼不语。
她如今满肚子的愁绪掺杂在一起,又是惊异又是惜叹,还连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愤慨,最终沉淀成对将来前路迷茫的无可奈何,迷茫地站在楼顶上挨冷风吹。
好半晌,知蘅才缓缓问道:“那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复蓬莱?”
木笙并未睁眼,懒懒道:“大部分是吧,这人也许是在樊都呆久了,魔气进了脑子不正常了,反正我是看不懂他。”
“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乱字,越乱他越开心。”
知蘅道:“那他连人界都卷了进来,岂不是白费了开阳门的心思?”
木笙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知蘅一眼,道:“他要保护的东西在千年前就已经没了,自从人间开始怨愤覆灭的开阳门起,他就再没有义务去护那群凡人了。”
“老头子性格怪得很。”他声音越来越小,眼见着就要睡过去,“哪一日他把樊都也翻个底朝天都不奇怪……”
知蘅也不说话了,清隽的眉宇间笼着一层阴霾,神色复杂难明。
这是……事关千万人的血海深仇,再多的话都显得苍白,她压根没有资格去劝了风讲和——现如今了风没将她这个蓬莱来的仙人大卸八块就是给够情面了。
御溟元君一定知晓这些,并且确认了风会告诉自己这些往事,在离别之前还语重心长地提点她“知道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她现在觉得站在了风面前都带着沉重的人命担子。
恍惚之间,知蘅莫名想到了那个总是恣意行事的黑衣青年——若是他的话,大概不会有这么多瞻前顾后的思虑,但凭心意行事了。
——真好啊……自由自在的。
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回过神来时才发觉方才的胡思乱想多可笑,于是强行将四散纷飞的思绪押在心底,深吸一口气后和昏昏欲睡的木笙告了别,转身下了楼顶。
木笙在她转身离开一瞬睁开了眼,眼瞳中清明无比,压根见不得困倦之意。他微微偏过头去看知蘅离去的背影,眯起眼来哼笑了一声。
“身怀魔魂还这么悠哉……不愧是老头子看中的啊。”
-
回到屋中的时候,了风已经收整好了情绪,又是一副悠然世外的闲散模样,冲她微微笑了一笑。
知蘅:“……”
她面无表情地坐下了,手边是新沏的一杯热茶。
“说了那么多我的事,麓瑕真君不觉得也该说说自己吗?”了风道,“池渊楼里最重公平二字。”
知蘅垂下眼帘道:“我的生平平淡无味,你想听什么。”
了风道:“比如……麓瑕真君此行的目的?”
知蘅也不瞒他——或许瞒了也没用,于是开门见山地道:“来谈判,问问楼主您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怎样才肯收手。”
了风向后靠了靠,道:“收手这词我不明白,了风做什么了吗?你们更应该关注苏醒的魔尊不是吗?”
知蘅斟酌了一番用词,道:“有关魔魂和……李磬之子,这两条消息若是对天下广而告之,蓬莱定会掀起波澜,他们……我们不想看见这种乱象。”
了风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笑道:“果然如此,一如既往。”
“不过这是御溟元君他们一厢情愿的话,我想问的是麓瑕真君你自己。”了风道,“真君您又是如何想的?”
——她是如何想的。
怎么一个两个都把这种担子抛给自己。
知蘅心里叹了一声。
无论谈成或谈不成,御溟元君在内的一小众仙人已经知道了她身怀魔魂的事实,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就算成功制止了了风,镇压了魔尊,那之后呢?蓬莱会放任一个不安因素呆在身边吗?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注定了弃子的身份。
“我……”她哑声道,“我大概会死吧,无论结果如何。”
了风挑起半边眉毛:“既知如此,还是要来和我谈判?”
知蘅道:“我为的不仅是蓬莱。”
“倘若三界动乱,生灵涂炭,莫说是蓬莱,怕是连樊都都难逃水火。”
“或许你乐得见这种场面,可我不想。”
知蘅正色看向他,道:“就算仅是为了我的麓霞山,哪怕只有一瞬的和平一丝的希望,我也要去争取来。”
“在那之后……知蘅是死是活,便无足轻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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