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破局（四）
耳边风声悉悉索索的，不叫他安生。
虞钦太累了，半边眼皮都不想掀，自暴自弃地仰脸躺在湿漉漉的地上，脑袋里空空如也。
一片混沌的迷惘之中，耳旁似乎有人声自远山空灵而来，苍老而沉稳。
——此举何为？
他没那个力气张嘴答，脑子里跑两句胡话还是办得到的。
“何为？哪有那么多缘由，杀魔不是天经地义吗？”
——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
“我可从没想过折在这种地方。”
——求生为何？
“不想死而已。”
那声音沉寂了片刻，似乎是觉着虞钦这个答复太纯粹简单，一是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而就在这时，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猛地插了进来，将虞钦从虚无缥缈的空无之境拉回了烟火纷杂的人间。
有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喂药，耳边是鼓点似的脚步不停，有人叫有人骂，打定了主意不叫他睡个好觉。
虞钦疲惫地睁开眼，眼前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只觉得扶着自己脑袋的那人手掌颤了一下，随即朝着什么地方大声喊了一句。
这一颤险些把他鼻子里刚止住的血再颠下来，虞钦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哑的□□，五感终于不慌不忙地归了位。
他先看见的是周围一圈荆云门弟子装扮的人，个个儿红了眼眶焦急万分，瞅见自己睁开眼睛后先是一喜，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压下喜悦，紧绷着嘴角帮他换药。
他愣神了半晌，被手臂上清创的痛感一激才唤回了神智。
对了……
他费力地偏偏头，看向一旁余襄倒下的地方——只见那里围了一群荆云门弟子，站的跪的聚了个水泄不通，方才的哭声似乎就是那里传出来的。
虞钦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那边，直到几个弟子来小心翼翼地搬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去别的地方。
距离越来越远，他却只顾着看那里，就算视野中只有肩膀不住抽动的荆云门弟子们。
此情此景，他似乎也该掉两滴眼泪才是。
可虞钦哭不出来，他没力气哭了。
直到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哦，这个人或许是真的不会再同自己说话了。
心底像是突然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地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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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去的唐大唐二在恢复些许灵气后第一时间向荆云门通了信，终于在鬼门关外拽回来一个闲逛的虞钦来。
与救援大部队一起来的还有天兵十余人，在接触到南鹰城扑面而来的浓郁魔气后皆是变了面色，说什么也要将这地方查个底朝天才罢休。
领头的厉睛任他们去了，事到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两个弟子一死一伤，可谓是……损失惨重。
唐大唐二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后便跟在自己身后吵嚷着要见虞钦，说无论如何也要感谢他。
他两个方才为了余襄的事情大哭一场，此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颇为滑稽，厉睛唯恐他们一个不注意就扑到虞钦身上哭，自然是不让人去见。
他自己则神色凝重地掀开马车的帘子走进去，示意几个疗伤的弟子先停手，自己有话要说。
几个弟子吸着鼻子垂首出去了，只留下一个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发呆的虞钦。
他脸上干涸的血迹还没擦干净，身上手上先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纱布，神色空白地也不言语。
厉睛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将车里呛人的熏香熄了，空气中才泛起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知坐了多久，虞钦忽然沙哑着问道：“余襄真的死了？”
厉睛两手交叠，手腕上带着的红珠相撞一声，沉声答道：“嗯。”
虞钦转过头来看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他活了十八年，手底下的人命多得出奇——虞钦甚至和荆云门里的弟子开玩笑道，他们一辈子估计都杀不了这么多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些所谓的生离死别没有感触了，应当是麻木不仁的。
厉睛缓缓道：“唐大他们把事情都与我说了，我现在要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有关魔魂之事的。”
虞钦定定地看着他，满脸木然地道：“执教，别管我了行吗？”
“余襄那边不是更应该要你去忙吗？没必要对我这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弟子上心了。”
谁知厉睛忽然冷声打断了他：“虞钦，我这是想帮你。”
虞钦不吱声了。
厉睛长长出了一口气，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我比你早十余年认识余襄，他如今身死……我又如何会不痛心感伤？”
“只是现如今，万不能意气用事。”
在其位司其职，厉睛要是也沉浸在哀悼感伤之中，荆云门怕是真的要乱了。
若是搁以前，虞钦大抵还会冷嘲热讽一句惺惺作态，只是现如今他也说不出话来，一股浊气堵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他已经逍遥自在太久了，完全不记得身上的担子究竟是几斤几两，随心行事，自断后路一般横冲直撞。
余襄的死给了任性逍遥的他当头一棒，把青年无法无天的心思拽回了十丈软红里。
虞钦似乎稍微理解了些知蘅口中的“执迷”一词。
好半晌后，他才一字一顿缓缓道：“魔魂不在我身上，我和那魔尊唯一的关系……就只是我爹一剑封印了他而已。”
他偏头看向角落里静静躺着的棠溪剑，道：“我是李磬之子，是旁人口中罪大恶极的后裔，他们觉着我身上带着魔魂……倒也正常。”
还不待厉睛回话，外头突然吵嚷了起来，他二人对视一眼，将窗子开大几分向外看去——
原来是一众天兵被几个荆云门弟子拦在马车外不远处，瞧着正爆发了什么争执似的，只言片语顺着风传进两人耳中来。
唐大率先道：“不行！虞前辈现在还在休息，不见人！”
那天兵神情严肃地说了什么，眼见着就要动手推人，就在这时一边小心翼翼围观的几个弟子也站了出来，螳臂挡车般拦在了那群天兵之前，接着唐大的班与他们颤着声儿理论。
几个叽叽喳喳吵嚷着的小孩儿把路围了个水泄不通，那群天兵就算是再怎么心烦也不敢对御溟元君座下的门派弟子出手，只能顶着满头官司地低喝警告。
弟子中不止有自己从南鹰城里救出来的那几个，还有不少当时半喜半忧打量过自己的，此时竟是一齐统一了战线，要维护他一个在芸河县大杀四方的“恶徒”。
虞钦沉默地看着，满心绞在了一处，拧榨出酸涩的汁液来。
厉睛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道：
“我知道了，我信你。”
“不过你口中那什么罪大恶极的后裔……我觉着荆云门里的人从未这么想过，至少外面那群小孩儿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觉着这些肺腑之言太拗口，有些别扭道：
“无论如何，你也是一个荆云门的挂名弟子，云青山上留一个住的地方也不是难事。”
虞钦倏地转头看他，厉睛则只是向他点点头，转身下马车去应付那群天兵了。
虞钦一个人在马车里呆坐了许久。
-
厉睛出了面，几个天兵也好歹能给他几分薄面，他们说在城中找到了魔尊左护法的尸体，要虞钦出来解释一下。
说来可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他杀的千面，可天兵就是铁了心地不信，非要当面对质一番。
厉睛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问题？几位莫非是觉得那左护法死得不够透彻还要他再去捅上一剑才是？”
一个天兵反唇相讥道：“魔贼左护法没来由出现在南鹰城，此事本便蹊跷，将他交出来问询一番也无可厚非吧？”
厉睛一挑眉道：“哦？那倒不如问问我这些被捉去了的弟子，他们呆的时间更久，虞钦不过是昨夜刚到，又知道些什么？”
话音方落，唐大唐二带着一队风尘仆仆的弟子便应声堵在了天兵面前，满脸写着“有话快问”的忿忿。
那群天兵面色几变，正想着干脆动武警告的时候只听一声虚弱的男声悠悠飘了过来。
“人是我杀的，怎么了？”
所有人回头看去，竟是虞钦不知何时扶着车轴下了车，整个身形被包裹在了宽大的披风里，竟有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感。
只是没人敢这么想，逼近眼前这个脸色煞白的青年可是一人杀了魔尊大将。
唐大唐二慌里慌张地跑上前去扶稳当了虞钦，而唐二则蹑手蹑脚地塞给了虞钦一样东西——是个不知从哪里翻腾出来的簪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并不是什么流行的款式。
唐二语速飞快地道：“从南鹰城里搜刮来的，上头有个‘磬’字，我们觉着和虞前辈你有些关系就拿来了。”
虞钦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同那几个天兵对视。
“南鹰城城主同魔尊左护法狼狈为奸，占据山头修习大逆不道之术，有什么问题吗？”
“还是说你们以为是我有意把左护法引到这儿来的？就算是看我不顺眼要污蔑也找个正当些的理由吧，就因为我是李磬的儿子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这可是……世态炎凉啊。”
就连虞钦自己也没注意到，在自称李磬之子的时候，他说得比之前更顺溜了。
几个天兵没料到他就算是受着伤还如此巧舌如簧，一时被戳破了心思，脸上都不大好看。就在这时厉睛慢悠悠地道：“几位也是为了除魔，多忧心些也情有可原，不过现如今城中危险未除，还需要各位多出力帮衬些许。”
眼见着厉睛架好了台阶，天兵们也只好顺着下，个个歪鼻子撇嘴地转头走了。
虞钦缓缓松了一口气，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亥时一刻，林中溪道旁见，有要事。”
他不动声色地顿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向身旁的林中瞧了一眼。
——是姜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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