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流转（五）
话音方落，便掀起一阵窃窃私语。
姜河始终垂着脑袋，要不是知蘅扶着他估计又要跪在地上。
知蘅看他一阵，问道：“现如今摘星门什么情况？”
姜河沉声答道：“晚辈已将姜柏等人关押，现在还在搜寻剩下的关联之人，争取不留任何余孽。”
他说得真情实意，知蘅点点头，道：“那现在你便是摘星门的话事人？”
姜河一愣，神色复杂地移开视线嗫嚅道：“大抵……算是吧。”
他自己尚且年轻，又是亲手捉了自家祖父，不平之声自然是不绝于耳，谁知知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些。”
厉睛也走上前来，先是打量了一番姜河，才缓缓道：“你要查的人，荆云门或许有些眉目。”
毕竟他们几年前就开始着手调查此事，论理也比姜河这个下车伊始的了解的多些。
姜河未曾料到会有这番结果，满肚子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只是深深一揖道：“多谢。”
知蘅颇为欣慰地点了下头，道：“既然如此，那便拜托几位了。”
厉睛接着问道：“麓瑕真君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是同我们回荆云门，还是……”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还扒在知蘅手腕上的爪子，极好地贯彻了说话留一半的传统美德。
知蘅却忽而收敛了神色，垂眸望向昏迷不醒的虞钦，沉默了好一阵。
厉睛和姜河不知她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轻举妄动，齐齐闭嘴等着白衣仙人的答复。
片刻之后，才听知蘅缓缓道：
“不了，我大抵是……回不去了。”
厉睛一愣：“什么？”
话音方落，宛如印证知蘅的话一般自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围着的修仙弟子们个个手忙脚乱地分列两侧，给中间空出了一条通路来。
几人尚未看清来者是谁，耳侧便划过一道清脆的鸟鸣之声——顿时，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厉睛蹙着眉望向不远处，喃喃道：“鸾车……是蓬莱来人了吗。”
自一群修仙子弟的注视中，只见几名气质出尘衣袂翩翩的仙人踱步而来，周身清透飘逸的气场与这狼藉的镇石大封实在是难以相合。
人群中不乏头次见蓬莱仙人的，故而惊叹吸气声时有耳闻，可知蘅却面无表情地看着走向自己的人，不动声色地将虞钦往身后护了护。
“……司主。”
止川站定在几人面前，目光扫视过满身狼狈的一群人，最终将视线定在昏迷不醒的虞钦身上。
他沉默片刻，道：“做得不错。”
知蘅听不出他这话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看在先前止川帮了自己一把的份上还是略一点头，道：“还要多谢司主帮忙。”
止川似乎是笑了下：“我并没有做什么，还是麓瑕真君的功劳。”
接下来，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蓬莱的事情可不是那么轻易便能翻篇的。”
知蘅问道：“蓬莱现在……如何了？”
止川颇为烦心地叹了口气，道：“半部仙岛沉入三千水，御溟元君身亡，凌云阵大破，伤亡不计其数……可谓是惨不忍睹。”
不等知蘅反应，厉睛先一步插话道：“仙尊她怎么了！？”
他少有地失态，差点就要上手去抓止川的衣襟，知蘅眼疾手快地把人拦下了，道：“冷静。”
止川大概是猜到了厉睛的身份，先是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而后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道：“御溟元君已身亡，连带神魂也被一同消减，荆云门……当需尽快对应。”
连神魂也一同被消灭……
知蘅不由得呼吸一滞——了风究竟是怀揣着多大的恨意，才一点都不给御溟元君留生还的机会。
厉睛显然是没反应过来，直眉棱眼地反问一句：“什么？”
止川却没有更多的心思去同他掰扯，话锋一转便单刀直入地同知蘅道：“就算是镇压魔尊有功，但麓瑕真君在蓬莱做出的种种也是事实，还需前往留月台……逐一定夺。”
知蘅早有预料，此时也未有太多意外所感，道：“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麓瑕真君帮了我们不少，你们怎么能说带走就带走呢。”
说话的是一个被五花大绑成粽子的荆云门弟子，先前同厉睛一同闯入了镇石大封之内，此时只剩一只眼睛完好露在外面，却还是模糊不清地为知蘅分辩着。
“她和虞前辈拼了命才压制了魔尊，就算有罪，也该功过相抵了吧！”
他话音一落，不少人也跟着附和，鸦雀无声的寂静被倏然打破了。
止川并没什么反应，反而为难地按了按眉心道：“若是在这里就出了问题，接下来可就不好办了啊……”
知蘅一愣，没读懂他话中的意思。
只见止川叹息一声，道：“此番下凡，并非我独自一人……”
他话音未落，只听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哦？麓瑕真君这是又在凡间收了不少信徒？”
知蘅眉头一挑：“七禄星君？”
七禄星君神情倨傲地走到知蘅面前，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看上去他也为蓬莱的事操碎了心——知蘅没来由生出几分愧疚来，有些不敢去直视他。
或许七禄星君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一时间原先帮着知蘅说话的人都是噤若寒蝉，举棋不定地看着他。
“功过相抵……”七禄星君眯起眼，望向说这话的荆云门弟子，“蓬莱原先就不打算掺这趟浑水，本便无功，哪来相抵可言？”
此话一出，包括几家长老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人间事人间了，这百年来的规矩几位莫不是忘了？”他字字无情，凿在每个人心上，“麓瑕真君身为蓬莱仙人坏了蓬莱规矩，这也同人间界无关，还望诸位……莫要多管闲事。”
那弟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知蘅拦下了。
白衣仙人一直不发一言，此时忽然出手，叫人摸不清头脑。
只见知蘅轻手轻脚地将虞钦攥着自己的手拨开，旁若无人地擦了擦青年脸上的血渍，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后再度面向咄咄逼人的七禄星君，道：
“蓬莱的立场，不会再变了对吧。”
七禄星君与之对视着，一字一顿道：“自百年前是这样，往后亦是如此。”
知蘅忽而笑了下，卸下重担似的轻松了不少。
“我明白了。”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顾虑了。”
紧接着，他转头看向还处在震惊中的厉睛，和缓道：“厉执教，虞钦他还要多劳烦你们一阵了。”
厉睛六神无主地看着她，不知她有何用意。
知蘅目光转到靠着山石紧闭双眼的黑衣青年身上，仅是不发一言地注视着，空气中便弥漫起叫人难以摸清的凝重气息。
“我要和他们去蓬莱。”知蘅沉声道，“自那之后……或许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虞钦的性子冲动，还需要你多拦着些。”
厉睛稍回神，急忙问道：“去蓬莱？”
知蘅点点头：“这是我自己种下的因，自然也要由我自己承担结出的果。”
她的话音轻柔，其间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沉重，白衣仙人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拍了拍尚在沉睡的青年的脑袋，眉眼间流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来。
“此去一别，又不知多少年岁。”
“还望各位……不坠青云之志，珍重且行。”
姜河心口跳空了一拍，正欲开口拦下知蘅时却看到了神情冷峻向自己走来的灵毕真君，再多的话也顿时灰飞烟灭，偃旗息鼓了。
七禄星君仅是瞥了一眼苏让，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厉睛，道：“几位的门内私事，我便不多过问了。”
他看向眉眼淡然向自己走来的知蘅，冷哼一声后便扭头走向鸾车，全然不顾身后神色各异的一众修仙弟子，一如既往地足下生风。
止川则不动声色地与知蘅并行，知蘅也格外心有灵犀地同他小声道：“劳烦司主帮我做一件事。”
止川面色如常，知蘅接着道：“魔域与人间要道曾有一门派，劳烦司主去那门派旧址处，立一座碑冢。”
止川沉默片刻，道：“开阳门吗。”
知蘅也不隐瞒，轻声道了一句“是”。
出乎意料的，止川并没有过多犹疑便答应了。
“陈年旧事，都该被埋进坟冢里了。”他意有所指地道，“自此之后，人间与蓬莱又将何去何从呢……”
知蘅清浅一笑，平静道：“无论如何，都是回不到过去了。”
自从七禄星君面对着一群修仙世家说出那句话之后，一切便都不复从前了。
曾经被唾弃鄙夷的李磬之子再度将他们从魔尊手下救出，曾经赫赫有名被旁人羡嫉的摘星门却与魔族暗通款曲。
而真心实意供奉敬仰的仙家对自己的死活不闻不问，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袖手旁观，一心想要得道成仙的这些世家们，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知蘅叹了一口气，望向遥遥天地一线——那里正有半轮旭日缓缓升起，将深沉的夜色晕染出摄人心魄的光晕。
无论如何，她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白衣仙人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上面沾染着点点血迹，在白皙的掌心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魔尊已除，魔魂已消，而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魂魄不全的废物。
那一缕魔魂牵连着知蘅的三魂七魄，而强行催动镇石大封的后果便是以此为代价，再难入六道轮回。
她无法再催动仙法，甚至连最基础的术士都无法召起，四肢百骸无一不是沉滞阻塞，再不复先前那轻盈通澈。
知蘅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在逐渐被蓬莱抛弃。
不过……
她在踏上鸾车前，最后回首望向身后的人群。
一张张鲜活生动的脸映入眼帘——因不满抱怨的，因恐惧哭泣的，因劫后余生庆幸的……都格外清晰地烙印在她眼中。
仙家弃之如敝屣的凡尘，原来是如此浓墨重彩的明艳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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