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顾怜
再见芳媚已是数日以后。她半倚在榻上,不复刚刚入府时的风姿。我入内行礼,又将带来的补养之物交给玉桃。
“侧妃,妾身来迟了,可心中一直记挂着,侧妃恕罪。”
“你自己坐罢。”她形容慵懒,面无血色。这一遭罪,不是歇息几日就能好全的。
“你终究是比我有福气。此事虽然怪我,但怎知会如此惨烈……”她掩不住内心的伤痛,不几句便诉说起来。
可这恰好也是东宫的忌讳。我连忙遣了身边的宫婢退下,才道:“侧妃,东宫不比旁的地方,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侧妃的心情妾身怎能不知?且看着五郡王那般孝顺聪慧,郡主们玉雪可人,侧妃还是早日养好身子要紧。”
“你可也有过这般感觉?说得轻巧,那是腹中已经成形的孩子……”她又忍不住伏哭,可这话却也让我加倍痛楚。我怎能没有过,还不是许久都不曾过去?
我不禁怔住许久,掂量了半天,还是没有告诉她我当日的实情。“可妾身每每被赐药,心又怎么会不痛?只是,身属东宫,便不能再多求这些。若侧妃难过,对妾身倾诉便是,总要好过闷在心里。”
她见我说得真挚,倒也不再埋怨,问道:“皇嗣……他可还在怪我?罢了。我也是多此一问。他若原谅,自然会来看我,如今多日不来,我也不必再问。是我让东宫受辱,这罪过,也是罚不尽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垂下泪来。
我安慰她道:“侧妃莫要多想,殿下总归有他的打算。东宫诸事,‘眼见不为真’者甚多,侧妃还是要理解殿下才是。再说,这千卷《心经》,殿下已替侧妃抄了不少。等侧妃身子大好,也一并抄些敬奉,近日东宫再没比这个更大的事了。”我将皇嗣抄好的《心经》递给她,她一见,睹物思情,更低下头去。
“你也真是的。平白又有个侍妾入府,你倒不觉得比抄经的事大?我真不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殿下?”
我知她已然缓和了些,才道,“侧妃原来还是尽知东宫事的,这下妾身就放心多了。风竹是太平公主对殿下的一片心意,自然也是大事。只是还不比抄经,毕竟费心费事。”
芳媚有些不自在,轻叹道:“公主和殿下真是兄妹情深。你在东宫日久,又经历得多,日后我若有看不明白的地方,还多劳你提点。从前若有我得罪的地方,你大人大量,且谅解罢。我知道,我能做侧妃,不过是因着姐姐,又有陛下的缘故,其实我在殿下心里没有你的分量,日后就不必见外了。”
她并非违心之言,过了这么久,她终于知道在东宫里什么是最要紧的。我连忙起身屈膝,“妾身不敢。皇嗣心善,待妻妾都是很好的。只是尊卑规矩总不能破,妾身自当侍奉侧妃。侧妃怜惜,是妾身的福气……”
她浅浅一笑,“你呀,这处处妥当的样子,真不枉皇嗣喜欢。日后,我们同心同德罢。那个风竹,你改日唤来,我见见。”
“是……她原是公主府中歌姬,嗓音极美,调-教-得很是周正呢。连陛下都说,赐给殿下最是合适,这才入了东宫的。”
我又在芳媚那说些闲话,坐了一会儿才走。我知道日后的相处定不会像从前那般困难。她再不能生育,唯有服侍殿下,照顾好隆业几个这一条路可走。
上巳节后,风竹入府,殿下原本不愿。怎奈芳媚落胎,太平公主可怜皇嗣身边侍妾太少,便将府中受宠的歌伎送了来。
原以为她侍奉达官贵人,只会些燕乐曲子,却在那日将《汉宫秋》弹唱出了难得的清韵,令人刮目相看。她说,太平公主所赐之名原为“红隐”,她不喜,因好“风竹敲秋韵,千声皆是恨”的名句,便为自己取名风竹。这倒令皇嗣颇为意外,赞赏有加。”
这并非我能左右之事,只不过按部就班地替皇嗣安排。太平是李家的公主,皇嗣最疼爱的亲妹,不论有无旁的想法,给兄长送个女子,再寻常不过。且皇嗣再纳新妾,本不过分。
春日平静,我日日在房中抄经,午后也常去书房中陪殿下一起。他神色微凝,十分专注。每抄完一卷,便将一串楠木手珠取出,轻轻地捻转。我们便这么相互陪着,竟是一段难得的静谧时光。
若还有闲暇,皇嗣就与我细细评点字迹。他说我的字缺些天赋,贵在勤练,可书论上又不曾细学,练也无方。便将太宗皇帝的数篇书论找出,一句一句地讲解。只可惜抄经不能用上行书或飞白,小楷工笔,正是他的所长,他便手把手地教起。
“殿下,这千卷《心经》,若先从习字开始,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抄完?”我侧脸望他,竟忽然离他这么切近,不禁心上温融。
“千卷虽多,但成器和三郎他们手快,多抄无妨。本王亦没有旁的事,也能抄上不少。你不是也日日不停,如织女弄机杼一般?”
“殿下是笑话我字丑?还是干脆要罢了我的那份?”我少见殿下有打趣我的时候,听着亲切稠密。
“本王可没这么说,无非是希望你能长进,先不求日后能不能有些用处,如此赏心悦目的事,为何不试试?”
“是……妾身就白日里在殿下这边学练,晚上再回怀湘殿中辛苦抄写便是了……”
我笑着,悉心揣摩他的笔法,竟不觉疲累。风起披衣之时,多半已是抄到了深夜。
一月有余,皇嗣亲将千卷《心经》奉于藏经阁,又与我并几个郡王一同在佛前祈福,请了义净大师做法,总算了却此事。
后日便是寿春郡王迎娶郡王妃的日子。毕竟是东宫的第一桩婚嫁喜事,上上下下都忙个不停。
寿春郡王所住的宣徽殿已布置一新,我也时常过来添些东西,所能想到之处,尽量周到可心。可是,堂堂皇孙,成婚却不能开府,在大唐也是绝无仅有,难怪寿春郡王却总是避而不见,对这一切淡若云烟。
皇嗣忧心,怕他心中烦闷,惹出事来,便一面常遣他去馆阁读书,少在人前,一面暗地里千叮万嘱,切勿让旁人瞧出不妥。眼下的东宫,实在再经不起一个不满陛下赐婚的罪名。
我刚从宣徽殿中出来,路过花苑的亭台,远见兄弟三人在一处饮酒,身旁也唤了两三乐伎相陪。我轻轻摇头,绕道而行,暗叹他们如今都已是大人了。
我不曾多想,回到房里,想绣个帷帐的图样,给寿春王妃做贺礼。我正专心绣着,不自觉想起自第一日见到寿春郡王时的样子,不禁满心感叹。
“都下去,没有传唤不得进来。”一个的音调响起,李成器酒意微醺,早已站在厅堂之上。
“大郡王……”我向他行礼,连忙示意青柔退下,带上殿门,勿要让旁人进来。
“这礼,你还没行够吗?”他拂着衣袖,一步走到我的面前。“时至今日,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苦痛,就是遇见了也不多说一句话?还要等到我有了醉意,再来质问你?”
“郡王,你怎么了?可需要些茶水,或是醒酒之物?”我看到他有些摇晃,想是酒意渐沉,不禁想要伸手扶他。
他推开我,“我没醉……郡王,郡王,什么郡王?我真是想起了二弟的话,怕你只会那么亲切地唤三郎的罢?”
“郡王!你醉了。若是难受,且回去歇息罢……”我自觉不应多留他在此,但见他这幅模样,却也甚是心疼。
“我没醉!郡王?哪个郡王会取回一个宫婢乐伎为妻?我大唐的脸面,就任由他人这般践踏吗?我宁可不要这个郡王,靖汐……你……你可还记得我的心?我可从来没有忘过……”他也是伤怀不止,借着酒意,只能再添悲痛。
“成器……你不要这样!”我改口唤着他的名字,想要这样将他唤醒。“你一向是最温厚有礼的,最能隐忍,也最像殿下……切勿因一时的性子而如此,万一出了事,可要怎样才好呢?”
“这我当然知道!但谁会替我想想?你刚才唤我什么?成器?对,就这样,就这样唤我……不要停下,以后,永远……这才像我的母妃,像我心爱的女人一样……靖汐……”
他就要上前,挽过我的手,我慌忙地躲闪,道:“可你的妻子是她!是陛下钦赐的元若。再说,她不是普通的宫婢,她也是县男之女,已故陕州刺史的后人……陛下该给的体面,并不曾少过……”
“可你明知这是掩人耳目……谁知道天下人不会笑我?”
“你既然如此说,那天下之人,何人不会笑你的父王?他让出了天下,拱手让出了大唐江山……可他呢……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苟活于世?从此再不必抬头?可你父王呢,他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忍辱负重,只盼能有时日光复李唐江山,就算吞下再多的苦又如何?你是长子,是李唐龙脉之所系,又何须因一个郡王妃而如此伤心与颓丧?”
他摇着头,好像更加难过。其实,他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无处去倾诉罢了。
“靖汐,你说过,我可以在你面前肆意倾泻这些烦恼和苦痛。你忘了?还是如今,你只愿听父王,或是三郎的?我说上几句,你便求全责备……你若也让我心寒,我该如何能得一丝安慰?后日便是成亲的日子,我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面对那个陌生的女人……”
“我……”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又涌起一阵心疼。不错,这是我曾经给他的承诺,我也愿意承受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不想他心底有恨,孤苦无依。
他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好像终于释出了多日淤积在胸中的难过。我也任他这么抱着,不再挣扎。
我轻声道:“好,我都依你。其实。我怎么不知这赐婚从头到尾都是委屈了你?可你却要和你父王一样,只能为李氏和大唐承受更多,别无选择。别担心,我始终都在……可我如今是你父王的人,而我们之间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
他一点都没有松开,好像稍轻一点,我就会消失不见,他渐渐压紧我的嘴唇,一手开始上抚我的脖颈……
“靖汐,没有赐婚还好。赐婚后,我才知道,我心中有多么压抑。而这种压抑,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我自己无法想象,也不敢承认。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娶她人为妇……天下郡王那么多,由他人来做可好?上天啊,可愿赐我一件如意的事,哪怕让我和你同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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