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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吉日


东跨院中,齐苗和谢公子以及今个儿新来的男儿,都挤在安清所住的隔间中,把不大的房间填得满满当当。

        安清瞧着眼前的陌生男儿,只觉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男儿长得像守正,他暗暗摇头,长得像守正,可不是什么好事,守正的长相可是连雾昆都有些看不上的,这男儿不知情形如何。只是他第一次见人家,不好问得过多,好在这男儿是个自来熟,坐不到两刻钟,就自己把自己泄了个底掉。

        是个连着考了三回科举,都没能金榜题名的男书生,姓周名恒。周恒考得最好的那回是庚寅榜,在万千考生中考了个第四十名,那年朝廷取四十八人,周恒原本在中举之列,因着男儿名额不得超过总人数的两成的规矩,被主考官刷下来了,周恒不服输,隔了两年再次入场,不料这回运气更差了,竟连榜单的角都没摸着。这周恒从十六岁参加科考,连考三回,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尚未嫁人,还卯着劲儿地想要考第四回,家里头急得不行,上个月周恒的母亲拦了江相的轿子,江澄趁着这回朝廷继续往修书处安排人手的时机,就把这周恒给安排进来了。

        安清听完了就在心中称奇,这男儿的大好年华都用来考科举了,竟然一点都不后悔,话里话外的语气还是要再考一回才能甘心,真有够固执的。这样子执拗的男子,他还是第一回见,他原以为像向绣那般不能够一妻一夫就不肯出嫁的男儿就算是能够坚持自我的典范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子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齐公子和谢哥哥跟我说啦,安公子明个儿要宴客,我一来就赶上了这样的热闹,真是太好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安公子务必收下。”这周恒却是不知道也根本不管安清在想什么,从荷包中掏出了二两银子,热热情情地放在了桌子上。

        安清连忙把银子往人手里塞:“周公子能去捧场已经是安清的荣幸了,礼金是万不敢要的,周公子快快收起来吧。”

        二两银子不算什么,但安清瞧得清楚,这周恒的衣裳很是朴素,发簪也是件纯银的,只在簪头上镶了一点金,怎么看都是家境一般的,彼此又是头一回认识,他岂能收人家的礼金?

        周恒笑得憨憨的,用两条肉嘟嘟的胳膊把银子往安清这边推:“不收不行,哪有白去蹭饭的道理?”

        安清无奈,指指谢公子和齐苗道:“这酒席的银子都是女家出,花不着我一文钱,你看齐公子和谢公子,他们两个也都不给我礼金的。”

        齐苗和谢公子全都跟着扯谎:“是呀,是呀,咱们不用这些个虚礼的,小周周你明个儿跟着我俩去吃席就行了。”

        那周恒听了,这才傻笑着把银子重又放在荷包里。

        有这个新来的周恒在,安清三个说话很不方便,只好聊些闲天,后来还是亭圆进来请周恒去烧洗澡水,安清三个方才能够说两句体己话。

        谢公子看着周恒的背影,不无感慨地道:“他只比我小一岁,你瞧这心智,还跟个孩子似的,我真有些羡慕他。”

        安清也有此感,他比这周恒还小一岁呢,但周恒的憨劲儿却是他怎样都不可能有的了。

        齐苗在旁边插话:“你羡慕他,没准他还羡慕你呢,你才只比他大一岁,已经女男双全了。妻主是吏部要员,前程无量,你又是人家的正夫,在家里当家作主,你不知道你这日子有多少人想过却过不上呢。”

        这个齐苗真会安慰人,安清赞成地点头:“谢谢你着实不用羡慕旁人的,不说别的,就说你家琬儿,长得跟个小仙女似的,又聪明又听话,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姚天以女子为尊,男儿膝下有女儿的,日子往往过得差不到哪里去,他不是个特别在意女嗣的人,但之前没有看透楚宙喜新厌旧的本质的时候,也会觉得如果自己生的是个女儿,那楚宙多半就会看在女儿的面上对他多一些顾念。如今明了了事情的真相,他对于自己生的是个儿子这件事已经释然了,可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他仍旧认为理智地看,男儿家膝下有女儿,终究是件很好的事。

        提到女儿,谢公子脸上也浮现了幸福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一闪即逝,很快就垮着嘴角道:“还好有琬儿,不然,我真是,哎。”

        谢公子后边的声音全都淹没在了苦涩的面容里,让人瞧着心疼。

        安清敏慧地安慰道:“女子的心一旦往外走了,想要再收回来,必然要费番功夫的,可只要你不撒手,水滴石穿,她终究还会是你的。”

        他这话一出口,自己就有些惊到了,这些话都是以前他的生父讲来劝他的话,他那时节听得不以为然,没想到此刻自己劝朋友,也是说同样的话。他倏地闭紧了嘴巴。

        齐苗跟着拍拍谢公子的肩膀:“阿清说得对,这事啊,得慢慢来,谢谢你不要心急。”

        谢公子站起身来,提着给紫玄月浇水的铜壶,背对着安清两个道:“我在家的这两天,她倒是没出去,冯姝派人来请她去吃重阳酒,她也没出门,可她对我也不热情,前个儿晚上马马虎虎照章办事,昨个儿晚上说我今天一早就要来修书,不能累着,她还是去睡书房比较好,气得我发了通火。”

        安清听了心里头很是同情好友,他知道好友这情形便是妻夫之间没有感情了,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劝好友和离另嫁,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毕竟陆心妍陆小姐还没有渣到像楚宙那般纳了一个又一个,而谢公子也不见得能够遇到像叶葆珍这样体贴的女子。

        楚宙的渣超出一般人,而叶葆珍的好更是人所罕及。

        安清思考了一下,尽量用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宽解好友:“她虽然不怎么热乎,可她也没出门不是?不承认,没出门,这便是心里头对你还存着感情,还肯替你考量,还顾念着你。”

        谢公子没接话,低头给紫玄月浇水的手却是抖了一下,水洒到了旁边的地面上。安清见状便知道好友听进去了,再接再厉地道:“葆珍说陆小姐一定会回心转意的。都说女儿家看女儿家才是最准的,葆珍既这么说,事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谢谢你且耐住性子。”

        谢公子还没来得及接话,齐苗便插话道:“叶小姐也这么讲吗?阿衡也是这么说。她们两个都这么讲,肯定没有问题的,谢谢你要有信心。”

        谢公子仍旧没有说话,安清想谢公子多半是不大信的,别说谢公子不信,便连他,也对谢公子和陆小姐的感情不大抱希望,尽管叶葆珍和叶衡都言之凿凿地发表了预测。

        叶葆珍还没有真正娶夫郎,叶衡则是一向偏宠齐苗,她们两个的话,实在不能够用做让人放心的凭证。只是,不知怎得,比起来认定了谢公子和陆心妍迟早要黯然分手,他更愿意相信叶葆珍的判断。

        生活已经这么苦了,与其每日里黯然神伤,倒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些希望。若是这希望来自于心爱的人,那就宛如染上了蜜糖的理想,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它落地成祥。

        送走了谢公子,齐苗也去对侧隔间歇息了,莲房方才进来服侍安清洗沐,安清想到自己明日又要成亲了,就忍不住一阵唏嘘,当年他出嫁楚家的前一夜,就是莲房服侍他洗沐的。

        莲房倒没察觉自家公子的怅惘,他边给安清擦背,边掩不住激动地给安清讲顾家的事:“顾家祖母上次说要把阿琛嫡父的侍儿塞一两个过来,被公子您拒绝了,他就又想了个新招,说是家里离不开怡卿殿下的照拂,让阿琛纳个怡卿殿下身边的侍儿。奴才当时知道了,心里头别提有多急了,怡卿殿下的侍儿,那就是宫里出来的人,别说是奴才了,便是阿琛,也不敢冷待人家不是?奴才正愁着呢,阿琛就跟顾家祖母说,她跟岳家求亲的时候,向岳尚书保证过,在跟岳二公子成亲之前,身边顶多有一个小郎。如今再纳一个,那就是在岳尚书那里扯谎了,岳家的亲事还没议定,被岳尚书知道了她又纳了宫里的人,岳尚书怕是要悔亲的。顾家祖母听阿琛这么说,就改了口,说是等岳公子进门再商量。”

        安清初始听得顾家祖母要顾琛纳怡卿的侍儿,很是替莲房不平了一下,后来听得顾琛用岳家当理由把事情给拒绝了,心里头又替莲房欢喜:“顾小姐终究是个有良心的,她既心里疼你,你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太差。”

        莲房边服侍安清穿衣裳边点头:“奴才也是这么想,阿琛实在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呢,不过奴才一想到要先学三天规矩,心里头就有点怕怕的。”

        安清之前并不知道顾家要莲房学规矩的事,闻言立刻追问道:“怎么回事?学什么规矩?”

        莲房引着安清坐在椅子上,自己弯着腰给安清铺床,边铺边道:“顾家祖父说奴才不是顾家的家生子,要进入顾家,就得先学顾家的家规。不过阿琛不准奴才去顾府学规矩,只准顾家祖父派人去园子里教奴才。明个儿主子宴完客,阿琛就把奴才带回园子去,奴才学上三天规矩,十六日服侍阿琛。”

        安清听了便有些替莲房担心,站起身来,去挂在衣架上的荷包里拿银票,见荷包中只剩下一张一百的银票,余下的都是碎银子,便把那张银票拿了出来,嘱咐莲房道:“有些家仆会在新人学规矩的时候逞威风,你要是被他们欺负得狠了,可别忍着,见了顾小姐该诉苦诉苦,该告状告状。顾小姐心里头有你,不会放任那些刁奴欺负你的。这张银票你收着,遇到十分紧急的时候,拿它通关节。”

        莲房转过身来,看着他,很有些吃惊:“公子,这银票奴才不能收,您也要成亲了,里里外外的花销大,奴才帮不上您什么忙,哪里还能再收您的银票?”

        安清执意地将银票塞到莲房手上:“有钱能使鬼推磨,男儿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银票就是救命的神仙。我本想多给你些,奈何前个儿只取了一千出来,这两日七七八八一花,只余这么多了,你别嫌少。”

        他那日让叶葆珍陪着,去户部的银铺里支取了一千两,在工部铺子里买首饰花了四百二十五两,在天心楼买衣裳花了一百两,今个儿给叶葆珍买衣裳花了二百二十一两,给叶葆珍定制大氅花了一百两,给叶葆珍买细绫和云锦花了十两,眼下只余一百四十四两了。他一边感叹成亲的花销竟是如此巨大,一边打定主意今年再不给自己添置衣裳首饰了。

        莲房没有再推辞,将银票接过来,小心地掖在衣服里子上缝着的口袋里,而后眼含着泪花,向着安清屈膝行礼:“公子,奴才明个儿起,就不能伺候公子了,公子要多保重。”

        安清的眼睛也红了起来,莲房与他不同,莲房在修书处是没有差事的,一嫁了顾琛,就算是顾琛的夫侍了,按修书处的规矩,是不能再住到修书处来了,而况顾琛新得了个大园子,也需要有个男主人在那里料理,明日之后,他想经常见到莲房,是不可能了。可他想着主仆两个都要成亲了,这不是伤感的时候,便强自忍住了,宽慰莲房道:“顾小姐是个很不错的人,想来不会太拘着你,到休沐的时候,或者你同了她去看我和叶小姐,或者我同了叶小姐去看你俩,终究是可以再见面的。”

        莲房含笑着点头:“公子说得是,阿琛也说以后要请修书处的各位公子小姐常去园子里坐坐。”

        过了一个感慨百端的夜晚,次日早上起来的时候,安清惊喜地发现,天空居然放晴了。昨个儿还是凄风苦雨,今个儿就是和风丽日了,他看着紫玄月上跳跃着的灿烂的阳光,暗道看来姚天也是个爱凑热闹的,知道今个儿叶小姐宴客,特地将阳光洒出来给她面子。

        他不能回母家,修书处某种意义上便是出阁的地方了,谢公子把亭圆打发过来,帮着他上妆。昨个儿叶葆珍跟他讲,中午入籍后,在鸿胪寺客馆会另外有人安排他上妆梳头,他此刻只需打扮得能见人就行。可饶是如此,他也很有些紧张。好在莲房和亭圆两个都是伺候过新郎君梳妆的人,在两个人的通力合作下,半个时辰后,他就弄好了妆容,又在莲房的伺候下,换了一套从天心楼买的华丽的正红衣衫,在齐苗和谢公子的陪同下去角门口见叶葆珍。莲房抱着衣裳包,跟在他后面。

        叶葆珍穿着昨日新买的霓裳,正在角门口翘首以盼,她左边是岳昉,右边是顾琛,后面还站着秦小姐和史小姐,一见安清出来,她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清儿早,咱们今个儿先去办入籍,请清儿跟我前往。”

        她还没说完,齐苗就在旁边起哄:“我们清儿神仙一样的人,就要被你拐到手了,你可得拿出点诚意来哟。”

        叶葆珍听了,乐乐呵呵地冲左边的岳昉喊了一嗓子:“小昉,把齐公子的开路银子奉上。”

        姚天的礼俗,男儿出阁的时候,若是家人有舍不得男儿的出来拦路,妻家就会拿出准备好的喜银,打发这拦路的人。她们两个回头还要在蕉州举行婚礼的,此刻本不需要给喜银,但昨晚上顾琛提醒她说修书处人多,没准儿谁就会临时起意凑热闹,还是备上一些喜银的好,她听了甚是赞同,成亲嘛,就是要热闹喜庆。雾昆在新宅子里看家,这个差事,自然就由年纪最小的岳昉做了。

        当下岳昉把袖子中藏好的五两一个的碎银子逐个递到齐苗、谢公子、莲房三个的手上,就连刚刚从房中跑出来的周恒也发了一份,而后又掏出几个银锞子来,给看门的两个侍儿、亭圆和齐苗新带来的侍儿全都散发了。

        得了银子,齐苗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满了:“行了,你可以将新郎君带走了,可有一样,你只能抱着走。”

        叶葆珍怔了怔:“抱着?”

        “是呀”,齐苗理所当然地道:“哪有新郎君走路的,当然是你抱着上马车了。”

        齐苗一说完,谢公子和二喜也跟着叫道:“抱着!”“抱着!”

        叶葆珍看了看安公子,见安公子精心妆饰过的脸颊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恰如初开的芙蓉,她看得大爱,不由自主地就往安公子面前走去。

        安清一见她走了过来,就垂下了眸子,下一瞬,果然他被叶小姐打横抱起。当着这么多人他甚是不好意思,却也不敢公然往叶小姐怀中躲,只得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叶葆珍觉察出安公子的羞涩,想到这可人儿今日就要成为自己的夫郎了,她就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加紧了步子往大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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