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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教导员


我最了解教导员!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她能不向组织汇报么?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教导员若爱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我割掉他的舌头……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也许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我已变得不是我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什么老一套啊?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可是他……就会老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你滚出去!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了许久……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选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

        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

        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那么混账!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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