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夜宵之71
宋喜将眼中的泪擦净。
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重新清明。
衣橱外,苏淮正定定地望着她。
他的眼神,温柔脆弱,却毫不躲闪。
宋喜想起来,她打翻了八宝豆腐羹,要替苏淮擦身那次。
那时候,苏淮背对着她,只留给她单薄瘦弱的背影。
他若是转过脸,彼时的双目里,怕也是这样的神情吧?
苏淮在因为他自己,而觉得自卑。
这分明是不应该的。
该相形见绌的人,合该是她自己啊……
宋喜心如刀绞。
她再顾不得许多,决心将一直对苏淮遮掩的情绪,尽数倾倒出来。
无所谓苏淮会如何厌弃她呢,她希望的,只是他不要再如此妄自菲薄。
“你才不是什么‘残废的太监’!”
她在衣橱里挣扎站起,从柜门内迈出来。
脚下被衣衫缠住,宋喜整个人栽跌出来,与苏淮撞个满怀。
苏淮伸出手,稳稳地将她接住。
宋喜的头,磕到了他的下巴。
两个人皆吃痛。
她听见苏淮压抑着的痛哼,可抱在她腰间的手,却未放松分毫。
哪怕他被她伤着了,下意识去想的,却还是护她周全。
宋喜眼底再泛起泪。
“可是被撞疼了?”
苏淮托起她的脸来,细瞧。
小姑娘额角泛红,眼中泛泪。
他将唇覆上宋喜的额,温柔吻过,复又轻吹。
宋喜的头,实则不怎么痛。
她真正痛的,是因苏淮早先的话而悲伤的心。
“苏淮……”
她忍着哭腔,尽力咬清楚每一个字。
“太监没什么不好,你不要觉得你比我低贱。”
这样的感受,宋喜太过理解。她不忍苏淮这样看待他自己。
“你知道我们在浣衣局第一次见面时,我为什么要逃开?”
她回抱住苏淮,仰脸望他。
这是她第一次,把心里面所有的难堪与不安坦露给他。
“那天,湘杏姐将她的裙子借给我穿。天热得很,我却不觉得身上有汗。就好像午阳之下,我被晒出来的,是在御膳房里面攒了近十年的烟尘油垢。”
小姑娘肩头轻颤。
她将苏淮抱得更紧。
这些话,每一句都有可能令苏淮厌弃她。
她害怕他因为这些话,起身离去。
“我那天分明已早早起来,仔细以香汤沐浴,可是我站在浣衣局门口的时候,仍闻得到身上呛人的油烟味道。”
宋喜将脸埋进苏淮胸前。
他衣襟上,尽管被她撞过,却依旧有不散的皂角清香。
“我身上处处都透着脏,可你呢……”
她怕得连声音都打了颤。
“你那会儿,站在浣衣局的浅水里,像莲,干净得教我无地自容,更别提上前哪怕一步。”
宋喜已不敢看苏淮是何神情。
她只是为了解他心宽,强忍着无边恐惧,道尽她从前对他隐瞒的自卑心绪。
“其实我看见了你腰上挂的牌子,知道你便是掌印苏淮。我故意撒了谎呢,诬蔑你是荷花成精,只为了给自己找个遁逃的借口。”
小姑娘哭着哭着,又自嘲地笑起。
“多可笑的借口不是?你却还关照我,在我身后唤我,对我说什么‘莫怕’。”
他与她,天差地别。她从未因他容颜俊逸,肖想过他分毫。
宋喜在最初时,对苏淮的倾慕,就只是无异于抬起头仰望他罢了。
高挂天穹的星斗,又岂是井底蛙该摘的?
说什么一见钟情,根本就不是她对他的情。
宋喜对苏淮的爱情,起于他那声“莫怕”。
早早就离了家的小姑娘,所求不过是一份心安。
正如她曾说与顾落轻的,是苏淮借出了“方寸屋檐”给她,令她觉得再回了家,心中平静安宁。
苏淮能消解她心中不安。
只是哪怕这样,宋喜却仍因有自知之明,起初未妄想过与他结对。
“我那时候,太清楚自己配不上你。莫说是你了,便是尚膳监的那些公公们,都瞧不起在御膳房当差的宫女。”
好在,有湘杏姐极力撮合他们。
哪怕师父再怎么拼命阻拦,她与他终究是结了对。
“我虽然明知道与你并不般配,可是你看,如今我们却仍旧在一起呢。我无论自己贵贱与否,因一颗爱你的心,坚持着同你走到今日。在爱面前,贵贱又有什么干系?”
宋喜抬手,将掌心贴住苏淮的心。
“你要我看看你,看清楚身为太监的,残废的你。我却要你看一看,你自己的心。”
她终于抬起眼,再望苏淮。
“哪怕你在我面前,觉得自卑,觉得你配不上我,可你至少该问一问你自己,你爱我么?”
眼中的泪已消散。
宋喜讲述出苏淮不知晓的,她默默做过的付出。
“合香赛开始之前,长公主给过我‘绮罗旧恩’的香方。当时我若接下,便不会得罪她,可那意味着我将得胜,将被她塞进皇上的后宫里。我不肯依恃她,是为了能继续同你在一起。”
宋喜神情坚定,话语坚决地告诉苏淮。
“若你真的爱我,如同我爱你一般,你便要抛却什么‘残废’、‘卑贱’的无用念头,无畏地抓紧我,不放弃我们的姻缘。”
苏淮在这段爱里,始终将她摆在首要的位置上。
但宋喜自卑了一路,坚持了一路,心中明白,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双方皆需要拼尽全力去主动维系。
“我再怎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都没有说过结束这关系的话。你难道真的要因为我将成为宋氏之女,便舍弃你的坚持?”
情网中众生平等。
宋喜因心中有爱,可忘却自身的脏。
这爱,给了她无尽勇气,去握紧苏淮的手。
而现在,她将这一切统统诉与苏淮。
她希望,无论她是宫女还是嫡女,苏淮皆不再为身残所扰。
他有权站在与她平等的位置上。
苏淮记得宋喜那一身浅绛衣裙。
因为湘杏穿过,他才第一眼就认出了宋喜。
也许宋喜觉得,他会在起初时便爱上她,与湘杏那好看的衣裙相关。
实则不然。
宋喜的美,是甜蜜的味道,他爱极了,无论她穿浅绛亦或牙白。
她根本不需要因为在灶旁做事,而觉得身上脏。
明珠若是蒙尘,只要拂拭便可以了。
她藏在膳房的烟气里,可他只消一眼,就瞧得出她的甜美。
这根本与她穿什么,在哪里当值无关。
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因为她是她,爱上了她。
苏淮爱的,是天然去雕饰的宋喜,是她最本来的样子。
两个人里,反倒是他,从来只工于心计,时时凭借算计,在谋取她的爱意。
他才是对她处处相瞒的人。
到如今,他要她想想,他是“残废的太监”,“再决定要不要回黎州”,也只不过是在投石问路而已。
比起“残废”二字,他身体里浸着更不堪启齿的脏污。
他机关算尽地试探她的心意,只为了知道,若自己配不上她,她会不会继续爱他。
如果宋喜肯因为他们间的差距,弃他而去,那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她会有更光明的人生。
而他,留在皇宫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至少会因为爱着的她过得幸福,心有慰藉。
而若是宋喜不肯弃他……
事实上,回黎州是她最好的选择。
有些事她尚不知道,而有些事就只是因为她身在其中,暂时尚未想起。
苏淮拣了些可以说的,提示于她,劝她先回黎州。
“我不会真的放开你。你需要暂且离宫,只是因为温昭容不下你。”
他又在骗她。
他们结对之事,若上达天听,宋喜必死无疑。
将她放在温恒身边,仅仅是他的无奈之举。他救她远离冯天厨的打骂,却实则将她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宋喜不知内情,才始终泰然处之。
但他远在宫外,却无时无刻不担心她的安危。
心怀忐忑,寝食难安,一切的煎熬折磨,都是他作茧自缚。
他亲手将宋喜置于险境。
而如今,他势要救她逃出生天。
苏淮无法对宋喜说出最根本的原因,却仍尝试着对她晓之以理。
“温昭”是极好的说辞。
“你搅了温昭合香赛的棋局,她念你初犯,恩怨或已平息。可藤枝呈交证物,揭露黄芪旧事,又有你在推动。你三番两次碍她的眼,若不是人在皇上近旁,她早已经将你惩办。”
苏淮说的这些,芳嬷嬷或多或少,亦告诉过宋喜。
道理宋喜明白。
“温昭早晚要与皇上在明面上分庭抗礼。皇上保得了你一时,却无法始终护你。今日她要送你归家,是给你一条生路。如今她尚还有留你性命之心,你莫要错失了这活命的机会。”
无论最终,是宋喜失宠,而温昭起杀心除掉宋喜,还是宋喜站在温恒一方,被卷入温昭与他的争斗丧命,都是此刻的宋喜尚能够避开的结局。
“我想活着,但没了你,我一个人又怎能在黎州好活?”
宋喜的目光黯下。
“离宫是权宜之计,你我没必要真的分开。”
既然她将为贵女,却仍选择不离弃他,那么在她走后,他便说什么也会挣出这肮脏泥潭,前去黎州寻她。
“原本我想,到你廿五那年,我便至而立,你我一同出宫去我家乡生活。母亲她生在淮水之畔,姑苏城中,那里山水秀美。可如果你今后长居黎州,我便不去姑苏城了。”
宋喜眼中,光华渐明。
“我等你,十年也等,二十年也等。”
“不会那么久的。”
苏淮听她说“二十年”,无奈笑起。
他怎舍得她为了他,抛大好的青春韶华?
她需要独自在黎州,等他等到廿五之龄,已然教他心中有愧。
但这总好过他们在皇宫里相守。
在这里,宋喜爱他的每一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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